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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天下】(412-413)

    29年12月28日

    第四百一十二章·才部堂巧破迷案

    “火筛,鞑靼蒙郭勒津部酋长,执掌右翼三万户之土默特万户,因居于彻库特,而被称为‘彻库特之火筛塔布囊’。”

    “塔布囊?”丁寿打断才宽的介绍。

    “塔布囊代指驸马,指与蒙元成吉思汗后裔结姻亲者,鞑靼小王子满都鲁与其哈屯满都海生有两女,长女博罗克沁嫁与太师癿加思兰,火筛尚其次女伊克锡,故有塔布囊之名。”才宽解释道。

    “那个什么小王子不是叫巴图孟克么?”丁寿对这位没事就到宣府老家抢上一把的蒙古大汗记忆犹新。

    “巴图孟克是现任蒙古汗王,论辈分是满都鲁的曾侄孙,满都鲁死后无嗣,其妻满都海系土默特部绰罗斯拜特穆尔丞相之女,握有实权,满都鲁死后鞑靼无主,年过三旬的满都海拒绝成吉思汗胞弟哈撒尔后裔的科尔沁部首领乌讷博罗特求亲,适与时年七岁的所谓黄金家族之后巴图孟克……”

    “曾叔祖母嫁给了自己的曾侄孙,中间隔了几辈,还差着二十多岁,这位满都海夫人还真是女中豪杰呀!”丁寿嗤的一笑,言情暧昧。

    才宽好似没听出丁寿的话外之音,颔首道:“缇帅所言不错,这满都海确是巾帼不让须眉,她帮助婚后的巴图孟克取得汗位后,亲掌国政,以皮囊载夫率军出征,带弓插箭,冲锋陷阵,征服了杀元裔几尽的瓦剌蒙古,迫其西迁,强令瓦剌房舍不许称作殿宇,冠缨不得高过四指,在家许跪不许坐,吃rou时只可用牙撕咬而不能用刀……”

    丁寿扒拉下案几上昨夜吃剩的冷rou残羹,想象那些瓦剌人捧着烤rou生啃的画面,不觉有些牙疼,“瓦剌人能同意这城下之盟?”

    “除恳请恩免吃rou不许用刀这项外,其余全部答应,随后满都海会同察哈尔和蒙郭勒津两部大军,除掉了长期对汗廷构成隐患的亦思马因等权臣,威压各部,一统草原。”

    “这火筛对这位岳母大人还真孝顺……诶,不对,从火筛的老婆伊克锡算来,他是这巴图孟克的姑爷爷,同时还是这位小王子的便宜女婿,那他岂不成了自己的太爷爷,什么乱七八糟的!”丁寿掰着手指头也没捋清楚这家人的关系。

    “缇帅莫要小瞧了他,‘火筛’在番语中为卓越之意,其人骁勇善战,勇武绝伦,东至辽东,西至贺兰,万里驰骋,弘治九年残宣大延绥诸境,十一年被王襄敏破于贺兰山后,转年拥众攻入大同、宁夏境,参将秦恭、副总兵马升因逗留不进论死,平江伯陈锐、侍郎许进督师无功,遭劾去位,弘治十三年率部驻牧河套,成朝廷大患。”

    听才宽说得郑重,丁寿也端正了几分,“如今虽知土默特各部兵马异动,却不知火筛意向何处,部堂可有应对之策?”

    才宽冷笑,“养兵千日用在一朝,皇明威制四夷,陕西屯四镇强兵,岩岨封守,何不能控遏北虏!”

    “缇帅请看。”才宽掀开身后帐幕,露出一张巨大的陕西戍守图,一个个墩堡城寨清晰标注。

    “延绥地处高原,北连大漠,有余子俊所修边墙,墩堡相望,在东部神木、榆林、靖边等地重兵防御,可封堵套虏南下之路。”

    “宁夏西部倚贺兰山为屏,镇远关为防守之要塞;甘肃北为大漠瀚海,又有嘉峪雄关锁钥,可保无虞。”

    丁寿目光随着才宽在地图上的指点游走,觉察到似乎哪里存在漏洞,“部堂,东西二路皆有应对,中路又该如何?”

    才宽点头赞道:“缇帅机敏,自虏据套以来,河东三百里间,更为敌冲,虏窥平、固,则犯花马池之东;若入灵州等处,则清水营一带,必是其径。”

    “正值秋粮收割之季,边墙之内来往运粮车马经久不息,鞑子一旦突破边墙墩台,西可入宁夏腹心,向南经由灵州、清水等营,沿黄河一路可直取固原,萧关古道若失,关中危矣!”丁寿狠狠一拍地图。

    “正是如此,可鞑子骑兵若想顺利西进攻略固原,必须拔除你我所在之地……”才宽嘴角微扬,胸有成竹。

    “花马池?”丁寿道。

    才宽点头,“花马池为关中要冲、宁夏肘腋,只要坚守花马池,则固原自可无虞。”

    “老夫意欲选延宁二镇劲兵按伏定边、花马池东西两翼,以为外边,再选固原镇精兵六支,伏于下马关两侧,是为内边,鞑虏分兵抄掠,我自内外相维,以御来犯之敌。”

    “妙,借山川之地形阻敌,以掎角之兵势御虏,部堂高见。”丁寿抚掌称赞。

    才宽捋须一笑,转身喝令:“来人!”

    帐外中军旗牌官进帐领命。

    “传令平、巩、环、庆各府州县,卫所官军严加防范,延绥、定边、宁夏等地边墙屯堡墩台限期修葺完整,盘检花马池、兴武、清水营直抵灵州一带驿站储存粮秣,随时供给军需运转。”

    旗牌官才领命退下,又一小校快步而入,“禀军门,吏科给事中安奎来访。”

    ***

    宁夏城,巡抚衙门。

    右佥都御史巡抚刘宪捧着一个成窑五彩盖钟,靠在椅上细细品茗。

    宁夏管粮佥事贾时低眉垂目坐在下首,一声不吭。

    “贾时……”刘宪率先打破了沉寂,“大沙井驿那批粮秣怎么回事?”

    “驿站看管不力,致使粮草浥烂成灰……”

    “放屁!”刘巡抚将盖钟往身旁桌子上一摔,不顾斯文地爆出一句粗口,“霉烂和烧毁是一回事么?你糊弄傻子呢!”

    “大人,若连咱们自己都不信了,旁人还能信么?”贾时狡黠地眨了眨眼睛,“反正驿站上报是浥烂,咱们就当作是浥烂……”

    “你觉得安奎是那么好打发的么?”刘宪冷哼一声,“那小子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正德元年内阁三公俱在任时,他便不合时宜地提出什么中外冗员奔竞成风、贿赂未已等等有悖新朝气象的劾奏,被夺俸遭斥仍不知悔改,借着此番查核边储,还不知要搞出多少风波。”

    “安给谏名声在外,下官自然知晓,粮草霉烂是大沙井驿百户李茂日前呈报,下官本待亲阅查勘,不想草场仓廒突发一场大火,李百户陷身火海,死无对证,无从查起呀。”

    “你是说……”刘宪眉心微攒,转即一笑,“好个死无对证,真是青出于蓝。”

    “下官不敢,皆是大人栽培有方。”贾时离座躬身。

    “各处仓场的账册可准备妥当了?”

    “皆已备好,随时待查。”贾时垂手肃立,语气平静。

    “本官说的是另外一份,”刘宪沉声喝道:“为何还不交上来?”

    “大人放心,那份也已收藏妥当,只是如今宁夏官员皆是待查之身,大人也牵连其中,此时交付怕会给大人带来麻烦。”贾时身子躬得更低,语气却无比坚定。

    刘宪眼中精芒一闪,随即展颜道:“你办事,我当然放心,哈哈……”

    直到贾时告退出府,刘宪笑容顿敛,脸色阴沉得可滴出水来。

    “佥宪,这小子想要挟您?”一个颧骨微高的长脸军官从堂后转出。

    “是要挟咱们,丁将军,宁夏各卫都有把柄在他手上。”刘宪转首,不阴不阳地说了一句。

    “都这个时候了,还分什么你我,您说怎么收拾这个白眼狼吧?”宁夏卫指挥使丁广一屁股坐到刘宪对面。

    “他是个人才,要是能挺过这一关,咱们也不妨帮他遮掩一下。”

    “要是过不去呢?”丁广瞪着牛眼问,“贾时这小子心黑手很,要是

    被他咬上一口,可够咱们受的。”

    “他要是自己不争气,可别怪咱们翻脸无情了……”刘宪狞笑道。

    “他手里的东西怎么办?”丁广追问。

    “丁将军人面广,想必能找到些帮手吧?”

    丁广了然,“大人放心,包在标下身上。”

    刘宪突地重重一叹,“杨总制急流勇退,应变得时,你我也该及早寻个退路了。”

    “您是两榜进士,离了宁夏哪里都可为官,咱是土生土长的粗人,离了此地能做些什么!”丁广不以为意地晃着脑袋,“甭管换谁来,还得靠咱们这些武人cao刀拼命,天塌不下来……”

    ***

    大沙井驿,隶属宁夏卫,位于宁夏镇连通西安府与固原镇之要道,距灵州守御千户所约六十里。

    大明边疆要点所设驿站,名虽为驿,实际城高墙厚,几与城堡无异,除却原有驿站功能外,尚有递运所、塘铺等设,还要储存粮食军器等军资以为大军中转,于边防体系中举足轻重,其所修城墙甚至不啻于北宋汴梁城。

    大沙井驿有驻军一百一十三人,另有走递甲卒马夫杂役等数百人,统归百户李茂管理,只是如今的李百户,已面目全非,化作了一截焦炭。

    丁寿捂着鼻子,尽量隔绝刺鼻的焦臭味道,看着焦尸皱眉道:“这是李茂?”

    “千真万确。”宁夏卫指挥佥事冯钺面容悲戚,“草场仓廒失火,驿城兵卒拼力扑救,李百户身先士卒扑入火场,却因火势太大,失陷火海,为公捐躯,诶!”

    对着长吁短叹的冯钺,给事中安奎冷冷一笑,“冯佥事来得好巧啊!”

    冯钺似乎没听出安奎的嘲讽之意,摇头惋惜道:“听闻大沙井驿浥烂草料十余万束,在下闻之惊心,若是鞑子此时入寇,军马无食怎生能用,故特来查验。”

    “冯佥事这一来,浥烂的草料便不止十余万了,一把大火还毁了一座仓廒,雪上加霜啊!”

    “给谏说的是,如今边事甚急,军务耽搁不得,正巧军门与缇帅同来,请给谏美言几句,速从固原与关中各府县调拨粮秣,以免误了御虏大事。”冯钺立即接上安奎话头。

    安奎一愣,转瞬大怒,大沙井驿的呈报他一看便觉事情有鬼,这几年宁夏雨水减少,哪有一次霉烂十余万束的道理,只不过他人单势孤,未敢单身成行,而是赶赴花马池请才宽援手,才宽忙于调遣边军抵御火筛南侵,灵州一带正是防御扼要,听了安奎所说不敢怠慢,带了亲兵亲身而来,谁料只看到一片焦土残垣,连负责驿城的百户官都已死透,他难道找死人对质么!

    “大人,卑职看过了,尸体口鼻之内确有灰烬,这人在火场里时是活的。”北司理刑千户郝凯客串了一把仵作。

    “卑职也在尸身躺卧处泼了酒醋,并未有血迹显出。”锦衣卫吃的便是刑狱饭,于永对验尸门道也清楚一二。

    “难道真是意外?”丁寿可不相信天下有这样凑巧的事,可又抓不到什么把柄,举头问道:“部堂,您看呢?”

    才宽到如今一言未发,只是翻看着李茂的尸格:尸体全身焦黑,四肢俱全,面目难辨,蜷缩卧于仓廒焦梁之上。

    听了丁寿问话,才宽不置可否,向空地中成群跪伏的驿城兵勇驿卒问道:“李茂陷身火海,你们何人亲见?”

    众人面面相觑,俱都摇头,“发现火起,我等拼命扑救,初时还听得李头儿分派号令,再后来忙得颠三倒四,也不知李头儿何时冲进的火场。”

    “如此说来,这焦尸未必是那李茂了?”

    “部堂说的是,这定是金蝉脱壳之计,下官想逐一盘问李茂亲朋故旧,定能查出一些蛛丝马迹,还请部堂大人允准。”安奎兴奋道。

    冯钺眼皮微微一跳,“部堂多虑,李百户冲入火场,乃卑职亲眼所见,断不会有假。”

    “亲眼所见?”才宽斜目夹了一眼冯钺。

    “半点不假,”冯钺坚定答道,“军门,如今防秋军务为重,为免夜长梦多,还是少生事端的好。”

    “也好,来人,将杀人凶犯冯钺拿下。”

    几名如狼似虎的亲兵一拥而上,抹肩头拢二臂将冯钺摁倒上绑。

    “部堂大人,这是何意?”脸皮都被地面砂砾磨破的冯钺大声呼叫,“便是要杀末将,好歹也让在下死个明白。”

    “好,本官便让你明白明白。”才宽转目四顾,一指远处几间草屋问道:“这茅草屋是谁的?”

    “回大人话,这屋子是看守草场的军卒住的。”大沙井驿的驿卒们战战兢兢回答。

    “将草屋点了。”才宽转身又对身旁亲军吩咐了几句。

    众人虽不明所以,还是遵令而行,不多时,火光窜起,几间草屋烧了起来。

    这时几名兵丁抬着两只嗷嗷乱叫的小猪过来,才宽命人将其中一只扔进了正在燃烧的草屋。

    只听草房被烧得哔啵哔啵乱响,夹杂着那只被活活炙烤的小猪凄厉哀嚎,场面说不出的怪异。

    “部堂,您这是……”丁寿有心问明,忽听‘蓬’的一声,一间草屋不耐火烧,已然坍塌。

    “将另一只猪扔进去。”才宽下令。

    这老儿该不会是想吃烤猪吧,明知道不是如此的丁寿,还是忍不住恶趣味揣测。

    众人忍着热浪灼烤,静静围观在火场周围,幸好没多久那两只小猪便没了动静,让大家的耳朵清静了不少。

    火势渐熄,才宽笑对丁寿道:“缇帅不妨看看这两只猪有何不同。”

    手帕掩鼻,丁寿蹙着眉头走进火场,看看这边,瞧瞧那头,突然脑中灵光一现,“两只烤猪一个在柴草上,一个在柴草下。”

    “不错。”才宽冷笑,“若是冲进仓廒救火,仓房被火势摧垮,人必葬身在瓦砾之下,李茂尸身却卧在焦梁之上,分明是房倒屋塌后被人扔进火海,活活烧死。”

    “那这个凶手是谁还用说么?”丁寿阴森森笑道;“亲眼看见李茂冲进火场的冯大佥事……”

    “我……”冯钺哑口无言,额头汗珠滚滚而下。

    “其心可诛!其心可诛!”安奎怒不可遏,冲上前揪着冯钺衣领喝问:“说!你因何如此?背后谁人主使?”

    冯钺脸色惨白,咬紧牙关一口不说。

    “安给谏,将人交给我吧,锦衣卫的弟兄们很乐意有人来试试手段……”

    随着丁寿话音,郝凯与于永二人摩拳擦掌一脸狞笑地向冯钺围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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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一十三章·陈知府妙解官经

    宁夏巡抚衙门。

    “给谏去而复返,缇帅屈尊枉驾,敝人这小小抚台衙门真是蓬荜生辉啊!”宁夏巡抚刘宪满面春风地迎向前来兴师问罪的二人。

    “客套话就不要说了,我等此来是为贵属管粮佥事贾时而来。”丁寿也不废话,单刀直入。

    “贾时?

    他一个区区五品,又如何得罪缇帅?”刘宪微露讶异。

    “贾时指使冯钺,烧死大沙井驿百户李茂,如今冯钺已然招供,佥宪莫非还想包庇不成?”这段时日查盘粮储,贾时等人没少给安奎添堵,早憋了一肚子气。

    “本宪公私分明,岂有包庇人犯之理。”刘宪正气凛然。

    “如此,就烦劳佥宪的人带路指引,咱们早点了结公事,也好得空叙叙私谊。”才宽赶回花马池布置防务,嘱托丁寿万万以秋防大局为重,不要牵连太广,引得宁夏不稳,丁寿虽看刘宪不顺眼,也不想无谓多找麻烦。

    “不必劳烦缇骑,贾时侵吞公帑,倒卖军资中饱私囊,本宪已命人将他缉拿下狱,还未及审问,既然缇帅要人,将人犯提走便是。”

    事情变化出乎丁寿意料,端详刘宪神情未见有何异处,难道这刘宪真的与宁夏贪腐并无瓜葛,还是丢卒保车的无奈之举……

    “好,这便提人。”安奎倒是干净利落,从到宁夏开始他便铆着一股劲,不将这些国之硕鼠蠹虫挖个干净决不罢休。

    ***

    宁夏镇抚台衙门的大牢阴暗潮湿,发出一股nongnong的霉臭味。

    虽然常出入诏狱,丁寿对这味道依然不适应,蹙眉掩鼻,与云淡风轻的刘宪和一脸兴奋的安奎二人形象截然不同。

    重重的牢门打开,安奎迫不及待地钻了进去,“贾时,出来受……”

    安奎好像突然被掐住了脖子一般,后半截话全卡在了嗓子里,随后跟进牢房的丁寿见了牢内情景也是一呆。

    一个身形微胖的中年人悬吊在两个牢房间隔栅栏的横档上,眼突舌吐,情状骇人。

    “这是贾时?”丁寿问向身旁的安奎。

    安奎砸吧砸吧嘴,无声点头。

    “怎么回事?狱卒何在?”刘宪咆哮道。

    “小人在!”一个瘦小枯干的黑衣牢头被传了过来,噗通跪倒,哆嗦着连连磕头请罪。

    “让尔等好好看顾贾时,怎地人犯死于非命还不觉察?”

    牢头哭丧脸道:“小人实在不知情由,贾大人进来后便不让小的靠近,小人不敢违拗。”

    “不敢违拗他的意思,便敢搪塞本宪之令?”刘宪冷笑,“你是看管不力呢,还是人本就是你害的?”

    “小人万万不敢!!”狱卒以头抢地,大呼冤枉。

    “贾时是用自己的腰带自缢的。”丁寿举目望着贾时勒得青紫的脖颈,随口说了一句。

    “诶,千古艰难惟一死,贾时之罪尚未定案,何苦想不开寻此短见,可悲!可叹!”刘宪顿足捶胸,摇头不已。

    “刘廷式,定是你杀人灭口,妄图湮灭证据,还不从实招来!”安奎霎时红了眼睛,他在宁夏查盘边储,步履维艰,处处受制,眼见有人犯可以打开缺口,不想再一次死无对证,彻底没了线索,难道宁夏边储这么大的漏洞,都是由这个死人抗么。

    “给谏慎言,足下虽为言官,可以风闻言事,但也要有的放矢,如此诬蔑本宪清名,但请拿出证据,否则休怪在下不讲情面,上表弹劾。”刘宪眄视安奎,神情阴冷。

    “佥宪不要在意,安给谏也是忧心案情,急不择言,大家都是为朝廷尽忠办事,该彼此体谅才是。”丁寿笑着做起了和事佬。

    “缇帅是明事理的人,您为陛下巡视西北边防,当知晓轻重利害,个别有心之人的胡乱攀咬,您还是辨别一下真伪的好。”刘宪拱手一礼。

    “一定一定。”拉住行将暴走的安奎,丁寿点头笑应,官袍下另一只手倏然紧握,王八蛋,拿话挤兑二爷,早晚给你点厉害瞧瞧。

    “大人您看。”将尸身放下细细检查的郝凯突然举起了贾时右手。

    安奎以为发现了贾时被害的证据,精神一振,大步奔上前去,丁寿也与神情犹疑不定的刘宪围了过去。

    “这是……血?”丁寿见贾时右手中指上似乎有干涸血痂。

    “刘廷式你怎么说?”安奎兴奋道。

    “给谏,你见过何人是被扎破手指谋害的?”刘宪横了个白眼,暗骂腐儒。

    “大人请看。”于永从贾时怀中取出一张血渍斑斑的手帕。

    “斗转星移一朝安,西冷亭上雀南迁。独立空庭时落日,东郊残花映堂前。”丁寿轻声诵了一遍,挑眉道:“这写的是什么?”

    “似乎是贾时的绝命诗,”刘宪攒眉叹息,“贾时成化二十年甲辰科进士出身,入仕二十余年,宦海漂泊,星移斗转,一朝身安却是命陨之时,鸟雀南飞,日落影单,好比昨日残花,风光不再,诶……”

    “这样伤春悲秋的心境,难怪姓贾的想不开呢。”丁寿取笑一声,将那团血帕随手一卷,扔到了郝凯脸上。

    “缇帅,这其中尚有疑点……”安奎急声道。

    “什么疑点不疑点的,人都死了还提这有的没的作甚,给谏你写个奏疏,到时本官署名就是。”

    “缇帅明察,老夫当一同署名。”刘宪附和。

    “佥宪,署名的事先不急,如您所说,事有轻重,如今宁夏防务才是重中之重。”丁寿亲热地与刘巡抚携手出了牢房。

    “缇帅放心,才部堂行文已到宁夏,老夫早已安排布置,宁夏文武官佐已选派精兵,调拨军资,断不会让鞑虏得逞。”

    安奎看着二人背影,愤愤一跺脚,也跟了出去。

    郝凯则向于永得意地扬起下巴,将那份摔倒脸上的血帕小心叠好,塞进了怀里。

    ***

    夜,宁夏镇城驿。

    丁寿孤灯独坐,两手恨不得将头皮都抓破了,对面前这首所谓的绝命诗还是没猜出半点。

    二爷从不相信贾时会发出什么人之将死的感慨,这种人在军马、盐课甚至粮草上都敢伸手,典型要钱不要命,这种光棍被人当成弃子心中郁郁可想而知,怕是只想在临死前多拉几个陪葬,丁寿倒不介意成全他这临终遗愿,可是你这血书好歹写的明白些啊。

    过度用脑造成体内能量消耗过快,血书没明白,肚子已经开始咕咕叫了,丁寿暂时死了心,顺手去摸桌上的一盘顶皮酥果馅饼。

    这点心是以核桃、芝麻、葡萄、枣等果子碎屑拌糖后做馅,外层用牛羊乳和面粉或涂表烘焙,酥脆香甜,不过若以丁大人的刁嘴来尝,这顶皮饼也就是后世他娘的酥皮五仁月饼。

    “嗯~”丁寿明明记得这点心端上来的时候是堆成宝塔型的,他还一口没碰呢,塔尖上的这块哪儿去了。

    丁寿四下寻摸着,屋里闹耗子了?不能够啊,怎么一点动静没听见,二爷如今的功力就是一只蚊子从屋里飞过,不敢说能分清那条腿上的rou多了几丝,是公是母总能搞个明白,更别说一只耗子了。

    正在百思不解的丁寿突然发现肩头多了些东西,伸手拈起,碎成了粉末,酥皮?!抬头仰望,一袂翠袖拂搭在横梁上,青翠玉笛在纤纤玉指中滴溜溜转个不停,红润小嘴正咬着雪白的酥皮馅饼,笑靥如花,吃得欢实。

    “就今天!就今天心里有事,我忘了看房梁!你属燕子的?天天在梁上筑窝!”丁寿气急败坏,按理说有个姑娘成天跟着是件挺开心的事,何况这姑娘还很漂亮,可这丫头成天这么神出鬼没的,二爷实在太没安全感了。

    “小yin贼,你……在干什……么呢?”含糊不清地问了句话,戴若水三口两口将一块顶皮饼吞到肚里,一提裙角,从梁上跃下。

    “不干你事。”丁寿没好气道,“我要睡了,你也上去睡吧。”反正两人在一屋睡觉也不是次了,彼此都没避

    讳。

    戴若水却一把将桌上血帕抢过,“你对着劳什子瞧了半宿了,到底看什么呢?”

    “你怎么什么都抢?对了,我的金牌呢,还我!”丁寿终于想起了要命的事。

    “不还。”戴若水秋波一横,清脆地吐出两个字。

    要不是怕打不过你,二爷早把你摁床上‘法办’了,丁寿心里发狠。

    “几个字谜你有什么可看的?”戴若水不屑地将血帕扔了回去。

    “字谜?你能猜出来是什么?”丁寿惊喜问道。

    “又不是什么难题,怎么猜不出来。”戴若水诧异道。

    “快告诉我是什么。”瞌睡来了送枕头,刹那间丁寿真以为自己有天命了。

    “不说。”又是清脆的两个字把丁二的瞌睡抽醒了。

    “谁教你说我属燕子的。”戴姑娘俏鼻一皱,冲丁寿做了个鬼脸。

    “我还是属老鸹的呢,只能跟在姑娘后面飞,”丁寿涎着脸笑道:“姑娘你大人大量,别和我一般见识。”

    “本姑娘个子小,没那么大的肚量,你也别拿好话应付我,你的嘴呀本姑娘太清楚了。”戴若水抱着肩头盘坐在椅上。

    “那你说怎么办?”有求于人,丁寿只得服软。

    戴若水眼珠一转,促狭道:“你立刻给本姑娘弄来一只燕子,我便帮你这次。”

    “燕子?现在这时候早就往南飞了,我上哪儿寻去。”丁寿傻眼。

    “想办法咯,我看好你。”戴若水起身拍拍丁寿肩头,一派勉励之状。

    看丁寿一脸窘相,戴若水得意万分,伸了伸修长腰肢,转身看着丁寿大床道:“瞧你这床也蛮舒服的,本姑娘小憩片刻,等你抓来了燕子再唤醒我。”

    一道飞燕剪影突然从帷帐上闪出,戴若水唬了一条,急忙扭身,只见丁寿正在灯前两手拇指交扣,其余八指大张,摆着一副可笑的样子。

    “刚才的燕子……”戴若水迟疑问道。

    “不管真假,好歹是只燕子。”丁寿示意她回头,戴若水扭过头去,见帷帐上一只飞燕扑闪着翅膀,振翅翱翔。

    “这是你扮的?”戴若水惊奇万分。

    “你没见过手影?”丁寿奇道,这类手影游戏漫说后世,便是在宋明也不是稀罕物,戴丫头还真没见过世面。

    戴若水嘟着红艳艳的香唇,微微摇头,他自幼离家在终南山学艺,天地仙侣性子冲淡,扫雪烹茶、抚琴弄箫等名士风范皆是上上之选,民间瓦舍的杂耍手艺却一窍不通,戴若水若不是天性活泼,怕也早成了不食人间烟火的绝尘仙子。

    见小丫头轻抽鼻尖可怜兮兮的模样,丁寿一时不忍,也使出浑身解数博卿一笑,帷帐上时而蹦出一只兔子,忽而又变成一只狸猫,再突然化身天狗,丁大人还不顾形象地配上几声犬吠,逗得戴若水前仰后合,乐不可支。

    丁二所学有限,两辈子知道的花样变个通透也没花多少时间,抹了一头汗道:“戴姑娘,小生黔驴技穷了,放我一马吧。”

    “好啊,看在你这小yin贼还算卖力的份上,便算你过关了。”戴若水笑语盈盈,一副宽容大度的模样。

    “我谢你啦。”丁寿咽下这口闷气,又将血帕推了过来,“您看这个……”

    “笨——”还不忘贬低一句的戴若水坐在桌旁,玉手蘸了杯中茶水,在桌上比比划划。

    “‘斗转星移一朝安’,这‘斗’字移过一‘点’,又加上个‘一’,是什么?”

    “‘平’!”丁寿恍然。

    “‘西冷亭上雀南迁’,‘冷’字留西边一半,‘亭’留上半截,‘雀’字下半身飞走了,可不就是这个字么!”戴若水笋指点着用茶水刚写出的一个‘凉’字。

    “原来就是拆字啊。”醒悟过来的丁寿也蘸着茶水,开始写写画画。

    “‘独立空庭时落日’,嗯~,庭中无物、一人独立、时落日,哈,是个‘府’字。”

    “‘东郊残花映堂前’,嘿嘿,是个‘陈’字。”被戴若水解出其中关键,丁寿毫不费力破开了后两句。

    “孺子可教,还不算太笨。”戴若水一脸欣慰地点了点头。

    丁寿哭笑不得,“谢您老指点。”

    “不必客气,”戴若水老气横秋地摆了摆玉掌,又蹙着黛眉道:“这‘平阳府陈’是什么意思?”

    ***

    巡抚衙门书房。

    “老夫就知道,这贾时不会轻易被我们要挟!”

    刘宪狠狠一捶书案,看着自己刚刚书就的‘平凉府陈’四个墨迹淋淋的大字,目光阴冷。

    “他不仁,就别怪咱不义,我这就将他一家老小灭了!”被摆了一道的丁广同样咬牙切齿。

    “算了,这事先缓缓,让你的人立即赶赴平凉,把东西拿过来。”如今锦衣卫的首脑坐镇宁夏,那个安奎又一身书生意气,刘宪目前不想弄出太大动静,白给人送把柄。

    “佥宪,他要是不肯交呢?”丁广迟疑道。

    “你已经逼死了一个五品佥事,还要问我怎么做么?”刘宪斜睨丁广。

    “这……毕竟贾时他是自己寻死的,平凉可是固原镇的地盘,弄大了不好收场啊……”

    对丁广这瞻前顾后的样子,刘宪嗤之以鼻,“如今陕西各府不是忙着剿灭万马堂余孽么,这些亡命徒在固原镇眼皮底下连堂堂锦衣缇帅都敢截杀,岂会在乎一个小小的平凉知府!”

    “可要给固原那面打声招呼,毕竟他们当年也分润了好处……”

    “丁将军,你也是当官的,这种心照不宣的事能拿到明面上说么,如今的三边总制不是杨都堂,朝中掌权的也不是那三位阁老啦!”刘宪真是觉得和这家伙组队心累。

    “卑职明白。”丁广也下定了决心,扭身而去。

    “陈逵,你最好与老夫放明白些。”刘宪呼呼喘着粗气,盯着那四个墨迹未干的大字,久久不语。

    ***

    平凉府治平凉县,工科给事中吴仪下榻的高平驿馆中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黄堂夤夜造访,有何贵干?”吴仪一脸警惕地看着面前的平凉知府陈逵。

    “听闻给谏明日启程,陈某特来送行。”等不到吴仪请让,陈逵自顾寻了一处坐下。

    “好意心领,明日清晨在下便要赶路,恕不久留。”吴仪也不入座,直言送客。

    “陈某一片至诚善意,给谏何必拒人千里。”

    吴仪冷笑,“平阳府jian宄出没,公文尚且有被盗之虞,容不得在下不小心。”

    陈逵似乎听不出话中讽刺之意,哂然道:“如今驿馆内外有固镇精兵严密把守,给谏还有何担心之处?”

    “在外曰jian,在内曰宄,外jian易御,内宄难防。”吴仪掷地有声。

    “好一个内宄难防,看来陈某是脱不得干系了。”陈逵大笑。

    “黄堂自当明白,否则在下拟就报送朝廷的文书又如何会失窃。”吴仪盯着陈逵一瞬不瞬。

    “陈某的确明白,只怕给谏明白得还不够。”陈逵将掩在袖中的一个蓝布小包裹推到了吴仪面前。

    “这是……”吴仪面带犹疑。

    “区区薄礼,给谏一看便知。”陈逵自斟了一杯茶,好整以暇地细细品味。

    吴仪迟疑再三,还是将包裹打开,见其中是一沓账册,翻开细看,里面记载了宁夏、固原二镇文武官吏贪墨舞弊之种种罪状,涉及包括由弘治年到正德二年任职的历任巡抚、副使、管粮兵备等数百名各级官员,其中

    不乏朝廷方面大员,触目惊心。

    陈逵捧着茶杯将饮未饮,斜睨面色青白不定的吴仪,嗤的一笑,“给谏,这份礼物可能弥补你丢失的那份公文。”

    “这……这个……”吴仪满口苦涩,期期艾艾说不出话。

    他虽是弘治十五年的进士,却一直在家赋闲,今年二月才同段豸、曾大显、周钥等几位同年得以授官,新官上任,吴仪也是一腔热血,本想在此次查盘中大显身手,做出一番成绩,事实上他也确实做得不错,凭着账目中的一点疏漏,抽丝剥茧,翻出了宁夏平凉两地官员侵盗挪用马价盐课官银的证据,谁料公文书就便不翼而飞,他本来心中懊恼万分,现在看来,他发现那些事和这份账册相比,不过九牛一毛。

    “这是从何处得来?”半晌,吴仪才干巴巴憋出一句话来。

    “无关紧要,陈某只是保证,其中所载千真万确。”

    “你想我如何做?”

    “哎呀,给谏身为言官,又有查盘重任在肩,如何做还要陈某来说么?”陈逵故作惊讶。

    “你这是害苦了我呀!”吴仪不是傻瓜,这份东西就是个烫手山芋,放在手里捂不住,交出去基本上就把官场中人得罪遍了。

    “错!陈某是真想交吴老弟这位朋友。”

    “你?”吴仪抬眼看了一眼陈逵,鄙夷道:“道不同不相为谋,还是罢了吧。”

    陈逵大笑起身,“吴老弟看不起陈某啊,是,陈某有时也看不起自己,想当年十年寒窗,少年登第,陈某也有一腔报国热忱,想着上报天子,下育黎庶,为国为民做出一番事业……”

    “那你……?”陈逵说的就是吴仪当今所想,奇怪这贪渎之官竟与自己想法相同。

    “形随势变,身不由己啊。”陈逵拍着吴仪肩头,怅然叹息。

    “想做事,就得当官,可你当了官会发现:上司贪,同僚贪,下属贪。你若不贪,便被旁人视为异类,上峰有疑,同僚远离,下属推诿,让你根本就做不得官,要想好做官,就得和光同尘,和大家一起——贪!”

    “依你所说,想好做官,便要当贪官,当了贪官才能做好官?”见陈逵点头,吴仪不屑一笑,“荒谬!”

    “这不是荒谬之言,而是金石良言。”陈逵拍着吴仪眼前账册,“这里面有贪官污吏,可也不乏名臣能员,在朝野中薄有清名,人家为什么官当得这么有里儿有面儿,有滋有味,便是懂得一个道理:水至清则无鱼。”

    随着陈逵话声,一沓银票拍在了吴仪面前。

    “你这是公然行贿……”吴仪反应跳了起来。

    “别激动老弟,”陈逵将吴仪按回到椅子上,“千里做官为的吃穿,你如今寒窗苦读熬出了头,还忍心让高堂妻儿再如往日一般捱苦受穷么?”

    “我……”吴仪有苦自知,弘治十五年的进士出身现在才得选官,吏部大挑屡屡不中,固然是时运不济,无钱打点也是原因之一。

    “再说这银子也不是给你的,”陈逵笑容狡黠,“刘公公对老弟有知遇之恩,你这好不容易出趟外差,来日回京岂能没有一份心意献上……”

    吴仪倒是有所耳闻,凡是外官入京或京官外差回来都要到刘瑾府上送礼,不过他这次查盘陕西的差事没有固定回程时限,他一时没想到这里。

    “不说远的,锦衣卫丁大人现在西北,为了你老弟安全,连固镇边军都调动了,你还不投桃报李表示一番……”

    吴仪脑中一片混乱,木然点头,“那这账册……”

    “说了是你老弟的见面礼,这东西不是你我的身份能受得起的,至于别人么,呵呵……”陈逵饱含深意地点了点桌上银票,“届时不要忘了替哥哥我美言几句呀……”

    ***

    出了驿馆,陈逵仰望天上月色,唇角轻勾,“老贾,如今杨都堂去位,树倒猢狲散,咱哥俩个人顾个人吧,你也莫怪兄弟不仗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