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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 天下之公

    天下之公

    座下人原听得有趣,人人竖着耳朵。待那汉子说完,各个哭丧着脸孔没了神气,世纶堂一片颓然,角落里细不可闻的一声“窸窣”,那缕香气又浮上来。

    陈翰林摆手让人坐下。

    “这位仁兄问得好。世间事当从何人之理。譬如今日之事,诸位以为,何者对错?”

    底下咒骂不绝,陈翰林止道:“不错。今日且以这位仁兄之言为信,则其义理不辩而明。然而,当今世上又是依着何人之道理行事的?”

    “今日座上三种人。一等衣冠同僚,二等学子;衣冠究竟须唯天子是从,学子口中从来则是‘圣人之道’。”

    “然而市井间却传着另一句至理——‘县官不如现管。’”

    “所谓远水解不得近渴,金銮殿十万八千里。若指着某一至圣至贤之人解黎民与水火,怕难得之。好比这位仁兄那顿板子,究竟皇上同孔圣人都不曾解救得。”

    “不是还有包青天那样的大老爷么!”不知谁说了一句,底下议论纷纷、交声赞同。

    陈翰林点头。“不错,还有‘青天大老爷’,想来本地知县若是个为民请命的‘青天’,这样事自然不能有了。看诸位意思,到底是张父母处事不公了。”

    座下交声议论,有人说是,也有人说不是,眼见就要吵起来,陈翰林转身在纸屏上写下两个大字。

    【流官】

    “流水的父母官、铁打的地头蛇。朝廷考成三年一次,过了这三年,各地任官便得入京察考、重定黜陟。张知县孤身赴任,前后只得三载,怕是比尔等更要势单力薄。衙中酷吏,平日吃足乡里豪强的好处,一朝两方生起争执,此等人是听张父母的?还是听衣食父母的?”

    “知县若无恻隐之心,何以自出俸银疗治伤员?然而那位衙内至今法外逍遥,‘青天’二字到底是知易行难。”

    诸人垂首,翰林又道:“故此青天亦不易得也。如今再问诸位,天下事究竟当从何者?”

    底下交首相觑各自无言,翰林回身笔走龙蛇写下四个大字:“天下之公”。

    “‘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诸位所见,世间贪、嗔二字比比皆是。便是至贤之人,难保不生妄念,为此,任何一家之言皆不足取。”

    “唯‘公’之一字,世间至理。而为求一‘公’字,则当群策群力,凡上所定之策,皆应广而议之、使上位者有所察鉴。”

    “好比这位衙内,本应由锦衣察鉴裁夺。老朽揣测,张府尊未必不曾同本地千户言及此事。只是事涉王族,必得有确凿证据方可一击而中。老朽此去亦将再查此事,必定给这位仁兄一个交代。”

    汉子听红着眼睛给翰林跪下了,翰林赶紧扶起来,叹道:“此等事出于乡里而吾不能知、府尊不能正典刑,吾辈惭愧。”

    说罢他又向众人道:“此足可见,小小乡绅无人察监尚可生出如此事端,况国是乎?”

    “家国社稷,天下生民之命也。当今天子尧舜禹汤、垂拱而治,然而便是如此,亦有不能及之事也。”

    “为此,朝廷方设百官以辅天子之治。先则内阁,辅圣主之策;再则六部,辅行照准之政令。而给事中、御史台监察百官,四野生民之议则为朝廷之鉴,层层察鉴以求‘天下之公’。”

    “孟子有云,民贵君轻。政虽出于上,却行于下。无下之奉上,则上者无根之木、无源之水。是以‘公’之一字非天子之公、朝廷之公、士人之公,当为‘天下之公’也。”

    陈翰林正说,忽闻座下高声抚掌,角落里一个沉朗的声音扬声道:“好个 ‘天下之公’。”

    翰林诧异,张眼望向那头,一个穿姜色织锦道袍的拂了衣摆起身,四周顿时异香浮起。陈翰林再觑一回,蓦的大惊,离了画案撩衣跪在地上。

    “微臣叩见英王殿下!”

    座下悚然,呼啦啦一阵板凳响,四下跪了一地。英王笑将翰林扶起,转身道:“孤今日微服,诸位不必多礼,都起来罢。”

    众人起身,英王向翰林道:“梁溪之学如雷贯耳,如今亲见,果然不负盛名。城隍庙前倒有一番太庙的道理。”

    陈翰林登时又要跪,英王钳紧了双臂不让他动。

    “‘以人为鉴,可明得失。’民心水也,可载可覆。翰林这篇‘天下之公’,孤改日还要细细请教。”

    暮春的天气,陈翰林倒先沁出一层汗来,英王提唇一笑松了手。翰林躬身退后,英王却又扯住他臂腕道:

    “孤初到梁溪,今日公学凑个热闹。方才领受翰林一番高论,书院其余各处还要翰林携孤领略领略。”

    陈翰林眼看走不脱,躬身称是。英王携翰林手向座下一笑,大步跨出门去。座下两个精壮汉子无声起身,悄悄随了出去。

    梁溪书院屋舍俨然、庭园精巧,夫子祭庙不必说,单书斋便有四五间,此时皆有大儒开坛授业,另还有几处燕居精舍供几位儒师小住。

    陈翰林奉着英王一一游过,英王一路含笑并不曾再说甚么。行到最后一处依庸堂,辜叔时在台上正是面红耳赤。

    “内阁者,重臣也。本为臣僚之首,参知国是、代行宰辅之职。其人既为天子近臣、甚而不乏帝师入阁,便应以天下为己任,群策群议、公而忘私。”

    “然而如今之内阁,唯皇命是从、不知劝谏,国之大弊存焉。”

    “次辅闫惟中,鹰犬也。其人既无义信、又寡廉耻,媚上得信,陷害同僚。而其在朝,当谏者不谏、当举者不/举,唯以媚主为事,另则中饱私囊、纵亲私党结。此人久居天子侧,则圣主危矣!”

    叔时骂闫惟中是骂熟了的,陈翰林早听出了茧子,今日却将脸都白了。他偷眼瞄着英王,英王只眯着眼笑,握了川扇再不开口。

    台上辜叔时仍说得起劲,骂完次辅又骂首辅,横竖内阁值房他一人都瞧不上。这还罢了,褒贬完那几位重臣他还另提了几人,说是经他忖鉴可堪重用。

    陈翰林恨不能上去握了叔时的嘴,英王在门外动也不动,含笑将叔时议论听了个一字不落。陈翰林终于耐不住,代叔时跪了下去。

    英王望他许久。

    “果真梁溪襟怀磊落。”

    陈翰林叩首在地,好半晌不闻动静。

    “行了,起来罢。”翰林双臂一紧,“好个事事关心。梁溪气概孤今日终得一窥。”皇子说罢一笑,轻拍一把在翰林肩上,转身去了。

    陈翰林兀自怔在当场心头惴惴,身后漆匾上一副叔时长对: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书院门首,皇子跨出牌楼立刻沉了眉角,两个汉子并步跟上。

    “去查,哪一府的藩王、哪一房的小妾,其中可有宗室授意。”

    汉子垂首称是,英王暗压一句腹诽,拂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