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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之鸽

    七点二十六分。

    也许这就是世界的终点。

    表盘上的指针不再行走,时针越过七,未至八,分针在五与六间停滞。走针没有丝毫晃动,只有将耳朵靠近去听时,内部的齿轮才发出咔咔的噪响,每一声都刮在耳膜上。

    “外界”的时间还在流动,只是这里“被暂停”了。

    她立刻得出了结论,自从回来之后,这样的情况便愈发频繁。她依旧坐在熟悉的办公室中阅读文献,抬头看了一眼门旁红衫木的座钟,钟摆还在摇晃。依偎在它脚边的,单边的钟足,雕刻成一只山羊,那部分的漆皮已经剥落,露出牛奶般油腻的色泽。在表盘上方镀金的鸟笼中则是一只女王鸽,栩栩如生。

    这口足有一人高的钟何时放在这里的?不,这样问也许不对,她不该有疑问,这口钟本就在“这里”,一直都在。

    哒哒,哒哒......

    室外,护栏包裹的窗户密闭,本能窒息大雪,却传来风推的声响,冰冷爬上屋台,在冻僵的窗沿上落下雪痕。

    一口叹息在玻璃上留下暖雾,用掌侧揩去,继而离开窗边。霜花近乎遮掩了全部的视线,像是结冰的湖面,窗外依稀可见树姿的“倒影”在白风中,唯有摇颤,迟迟震不下落雪。她又看到自己的模样,倒转着,在桌上的玻璃镇纸中:金丝眼镜下一双空洞的白色眼睛,正如霜雪一样含混,眼睑之下是疲惫的乌青。发际与鬓角早早生出了与年龄不相符的白发,琐碎地夹杂其间。模糊的倒影中,能窥见皮肤的苍白,嘴唇的蓝紫。身着的黑袍下,深红衬衫像是胸前泻出的一滩污血。

    整个房间都收缩在镇纸当中,她,窗户,书架,座钟,镇纸。循环往复,全部被吸纳在彼此不断重叠的世界中。

    双脚逐渐空麻。迈出的下一步像是陷在沼泽中,踩踏在已经腐烂了的蘑菇上,暄软卸去所有脚力,抬起时则更要费力拉扯起粘稠泥泞,似是要挣开脚踝上隐形的,渴求脱离泥潭的手。

    只能走出极其微妙的距离。

    扭动门把时,干涩的金属摩擦声在耳中硌楞,那声音毫无韵律,就像是卡壳了的钟表。她甚至敏锐地看了一眼旁侧的座钟,但它依旧悄然无声。

    遂作罢了,在房间内漫无目的游荡,这一切熟悉地令人感到陌生。

    存取资料的书架再也无法抵达,像是被彻底绊住了脚。低头看去,两脚之间相隔的空余,像是能够塞下一个脑袋。她意识到,那里曾有过一颗头颅,红木的地板泛着明亮的光泽,像是鲜血荡漾起波澜,在双脚间如此徘徊。

    这令人隐约不安的陌生,这令人心脏开始晃颤的陌生,这令人喉头发紧将要哽咽的陌生。可思绪却仿佛被渗进屋内的冷风速冻,她像是早知道这件事会成百上千次的发生,仍僵麻着面孔,沉着地应对。

    视线回到座钟,手指摸上鸟笼,指尖绕到正面,抬了几下笼门,卡住了。便又轻扣了三下栅栏,沾走了些金属碎屑,露出惨白的原样。鸽子抓在栖木之上,被制成标本后仍展现着死前的生命,但唯有在特定角度的光照下,那双眼睛才能迸发出昔日的光彩。

    回过身去,她看到只需要十二步就可以走回的书桌,但,是走不出的十二步。

    空间霎时间在眼中被收缩,遥遥看去,桌上的草纸还铺展着那首古老的,未完的长篇史诗。

    文字首尾相连。

    终结即是伊始。

    绕成环套的草纸不知该从何开始阅读。两张长卷扭结,接合处晕染扩散的污迹,像是棕红墨水的泪痕。文字在纸面上狂奔,字母在脑中嘶哑,飞速地旋转,飞速地环绕。纸面之上仿佛已经刮起呼啸的狂风,以摧枯拉朽之势吹散了字符,眼中不剩任何实象,笔迹逐渐开始于眼前消解,拆分,带着断肢般莫名的残忍,书写标点的顿笔之处已然滴下酸液,嘲弄着草纸的残破。

    这是无法停止的阅读,因为心中早已预感到这一切都将永不歇止。

    便又一次“听”到了“创世纪”:

    “听,听,听

    听你脑海中的声音

    永无止境的虚恍,独在你心中游荡

    常存的只有憎恶与死亡,在那尽头是湮灭后的希望

    生命是双眼的再现,苦难是脊髓中的二度蔓延,而命运,是四肢中升华的童谣

    可怜身躯只能任铁蹄践踏,但又由祂驼起归途

    心口的滴血是刺破世界的刀尖

    酸楚,将剥开咽喉,令你倾呕

    疼痛,会刺破耳膜,使你震聩

    愤怒,终冲出胸膛,促你颤搐

    任八者的锁链由林丛中迭起,但唯听那第九的箴琴

    是剑,是匕,是刀;

    是风,是雨,是火;

    是臂,是手

    是目

    是刺,是捅,是斩;

    是刮,是蚀,是烧;

    是扼,是挽

    是无

    恒常不定的三角的漩涡,搅绕起一场幻梦的推托

    吐出,呕出,悲苦与酸痛,绝望与疯狂之际,必将再次吞咽下血泪

    登临彼岸之时,唯有濯水涤荡

    化为迂腐,魄散,

    我......”

    口中爆发而出的祷念,这纯粹是出于无意识的行为,脑中的语句从喉头于口腔中涌出,一连串的,急促的。她看着自己的口水在空中飞溅,甚至像是在喷勃而出,激起鼻腔的阵阵猛烈抽搐,密麻上窜,钻进眼睛,扎在眼角,逼出早已积攒的酸咸。她无法理解自己口中的词汇,直至声带嘶哑,都在强迫性地重复。

    呢喃最后泼洒成为了哭嚎。

    那是草纸上支离破碎的陌生文字,近乎失声后只能撕扯喉咙,在干呕与抽哼中不断鞭挞仅剩的气息,不明就里的声响将血丝拉扯而出。混杂在晶莹的唾液垂成的链条中,将她的整个身躯向下拖拽而去,直至彻底跪倒在地。

    余下一个只能颤抖的身体。

    猛地,座钟,突兀地发出四声间断的沉重警告。

    浓雾,热雾,在闭眼时竟早已弥在了四周,朦胧之中回响着一声喑哑的叹息,吐露着湿热,暖意逐渐延伸至四肢的尽头,水渍在皮肤上停留。眼镜的镜片也被水汽包裹。

    而下一次眨眼,消散了,倏地,无影无踪了。不知从何而来的雾彻底消失,她怀疑那转瞬即逝的白雾是一场幻觉,摘下早已被泪渍模糊的眼镜,只有镜边的磨损在灯下泛着亮光。极力抬头去看时,灯泡的光晕几乎散发出彩色的光芒,环环围绕。

    骨骼中发出沙沙的扭动声,脊椎在几声脆响后获得宁静。她听到有人在门外驻足,门板上手指走过的窸窣摩擦声,推动的几下产生了摇晃。

    笃,笃,笃。

    “原来我是那只僵死在冬天的鸽子。”

    发颤的低笑,是从她胸腔中榨出的几口干气。

    钟会响七下,针会走二十六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