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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明】杯糖苦

    *展锋药药x择芳喵喵

    *涉及宗教部分有参考有魔改私设,请勿当真!请勿当真!请勿当真!

    ——

    希乐总是能梦见那片广袤的雪原,大片大片的白蔓延开来,随着风呼啸而过扑涌来一层盖着一层的雪粒子,在那雪原深处有一只鸟,在狂风夹杂着暴雪中艰难扑闪着翅膀朝他飞来,却被忽而一阵暴虐的风扇走,发出凄厉的悲鸣。

    他醒来时躺在厚厚的毛毡上,身上也盖着一层毛毡毯子,帐篷里微弱的火在燃烧,夹杂着噼里啪啦烧爆木头的炸响,希乐睁开眼时只能看见模糊的一团光晕,好半晌缓过神来才发现那团光晕原来是火。

    有人从帐篷外进来,端着一碗酥油茶给他,他蜷缩在帐篷的一角,静默无声盯着那堆闪烁跳动的火光看,蓦地毫无征兆掉下一滴泪悄无声息落下,他却好像无知觉的枯木一般保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也不动。

    “你应该吃点食物。”

    希乐凝固的眼珠这才缓慢转动到陈雨泽手上的碗。他随即又将目光死死盯在陈雨泽脸上,那模样有点叫陈雨泽害怕,如同绝望的困兽紧盯着最后的希望,陈雨泽心想,那绝对不是正常人会有的神情,说不定陆希乐早就疯了。毫不意外地,他又听到希乐在问他:“还有多少天了?”

    陈雨泽生出一丝怜悯告诉他:“还有七天。”

    “七天......”希乐喃喃自语着,低头陷入了独自的回忆中去,他没有再说话。

    陈雨泽叹了口气,将酥油茶放到他旁边,拿起一根树枝松了松篝火里的木炭,轰得一声,那火得了空气,烧的更旺了。

    帐篷外只有风吹雪而过的声音,将外面的寒冷用厚厚的毡布隔绝出去,一丝风也透不出来,陈雨泽见他不喝,将碗拿到石头码的篝火堆旁热着。

    现在外面天气不好,陈雨泽也懒得动弹,他无聊戳着篝火里的灰,看了一眼希乐,眼见着这人离开那天越来越近,他想着,也许七天之后,他这辈子再也看不到陆希乐了,多年以来的疑惑再也压不住,他忍不住问:“你到底为什么每年都来跑这一趟?”

    他年纪轻,还没到下山去历练的资格,他问希乐:“中原不好么?听宗主说中原繁花似锦,灯火如昼,远比我们这儿暖和。”

    “他们说你来自明教,那是很远很远的地方吧?”

    他兀自念叨了几句,陆希乐也没有回应,他也不觉得无聊,他虽年纪小,平日里听师兄师姐们讲着江湖故事爱恨情仇,也幻想眼前这人背负着什么跌宕起伏的故事,大胆猜测着:“你上山来躲避仇家?还是求药?”

    “其实像你这样的人很多,他们都有各种各样的理由,跑来我们这儿求医问药的也不少,不过......”他小心翼翼瞄了一眼陆希乐,见他没有生气继续嘀咕着:“像你这么执着的人倒是少见,那些人求不到的,不是放弃了,就是死了。”

    “你求了七年,每年往我们这儿跑一趟,你到底求的是什么药啊?”

    “或许我去帮你找找呢?不过七年过去了,兴许真的没法儿了,”他有些于心不忍告诉希乐:“如果这次还找不到,你要不去别处找吧。”

    陆希乐沉默半晌,也不知听进去没有,他喑哑的声音响起:“我不求药。”

    兴许是离开的日子越来越近,也或许是今天的他难得多了一丝谈性,他告诉陈雨泽——

    “我求一人。”

    陈雨泽听得一愣:“求人?”

    “所求为谁?”

    陆希乐却又不说话了,他盯着篝火,声音在这方静谧的空间缓慢流淌着:“七年前,我遇到一个药宗弟子。“

    “他说,他叫陈桑之。“

    —

    “我叫陈桑之。”

    希乐醒来时便看见面前有道翠绿的身影,在他跟前忙前忙后的,举着一碗漆黑的药就要往他嘴边喂,希乐吓得一个激灵,连忙坐起来端住碗,满头雾水问道:“这是......什么?”

    陈桑之微微皱眉凑过来看了看他,疑惑道:“难道是把脑子冻坏了?”

    “我没有!”希乐两眼一瞪,咬牙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咕咚一口气把药全灌下肚子,苦的脸皱成一团,只觉得口腔里弥漫着一股怪味儿,他都不敢呼吸。

    陈桑之见状轻笑一声,端来一碟冰糖黏的山楂,莓果,陆希乐甚至还看到了冰糖小鱼干......

    “吃吧,甜的。”

    陆希乐连忙捻起一颗冰糖莓果往嘴里放,咔嚓咔嚓咬碎糖衣,漫溢的甜这才驱散了怪异苦味。

    他环视周围的一切,神情恍惚问这个称之为陈桑之的男人:“我......到底怎么了?”

    陈桑之正在可惜他没吃冰糖鱼干——不是说明教都喜欢小鱼干么?——他听到希乐的声音回答了他:“你遇上暴雪天,倒在雪地里,人都冻的快没命了,我出去寻一昧药材,把你背回来用雪搓了好久,还以为你要死了呢,没想到命还挺大。”

    希乐冻得迟缓的脑袋这才缓慢运作起来,想起来他被雪掩埋之前的记忆,意识到眼前的男人好像是他的救命恩人,他这才有些不好意思咳嗽几声认真向陈桑之道谢。

    陈桑之摆了摆手:“小事而已。”

    “不过,见你显然是没做什么准备就往雪山跑,”他瞥了一眼希乐穿的薄薄一层教服,说话不留情面:“是来寻死?”

    眼前的人是他救命恩人,希乐不敢发火,只好硬着头皮老老实实说:“我追杀一仇家一路至此,那家伙穷途末路了就往山里钻,我见他负伤而逃,紧跟着上了山,本以为明教心法日灵绕身足以抵御山中严寒,谁想到惨遭暗算......”说到这里兴许自觉丢人,低下头红了脸声音也越说越小。

    陈桑之听到此处不赞同摇了摇头叹息道:“穷寇莫追。”

    “此人必定还藏在山上,你也莫要上山了。”陈桑之收了药碗掀开门口的毡布要出去,陆希乐连忙起身追上去:“你去哪儿——”

    陈桑之转过头来看他,无奈解释道:“我去给你拿一套厚点的衣服。”

    希乐听完脸红了,支支吾吾说不出话点了点头。

    —

    “啊!陈桑之!你遇到的竟然是桑之哥哥!“听到这里陈雨泽忍不住惊呼一声。

    陆希乐听到他的惊呼忍不住苦笑一声,他好似怀念又难过忍不住叹了口气:“是的,就是陈桑之。看来你也认识他。”

    陈雨泽这才恍然大悟一般,小声说着:“原来你要找的人就是桑之哥哥......可......”他欲言又止看了一眼陆希乐,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毕竟眼前这个男人看起来已经够奇怪了,还和陈桑之看起来有着难以言说的复杂关系,继续听他断断续续说着。

    外面的风雪也渐渐小了点儿,陈雨泽估摸着时间也快到晌午了,此刻有位穿着藏袍的人进来,身旁领着一个小孩儿,那小孩儿抱着一壶奶茶,歪歪扭扭走到陈雨泽身边对他害羞笑了一下,放下奶茶在他跟前,他的母亲则拿来一些青稞糌粑和耗牛rou,一手转着经纶筒,见到陈雨泽身旁的希乐对他行了个礼:“扎西德勒。”

    希乐点头回礼,那藏族女子却认真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道:“????????????????????????????????????????????????????。”

    “她说什么?”

    明教疑惑看向陈雨泽,陈雨泽听完满头雾水,但还是如实充当翻译官告诉希乐:“她说,你的修行就快要圆满了。”

    希乐听完一愣,眼圈微红,他认真对女子说道:“突及其。(谢谢)”

    那女子微微一笑,领着小孩出去了。

    陈雨泽看他拿起一个糌粑细细吃着,手里捧着一碗热乎乎的奶茶喝,抓心挠肺想要知道他和陈桑之到底发生了什么,可看希乐正在吃饭,又不好意思打扰他,希乐像是看穿了他的小心思,忍不住笑了一下:“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陈雨泽有些不好意思,但抵不过心中好奇:“你和桑之哥哥到底什么关系啊?”

    对面的明教听来却陷入了沉思,只见他苦涩地笑了一下:“我也不知道。”

    “说实话,我绝对比你更想知道。”

    陈雨泽没有选择继续追问下去,直觉告诉他,眼前这个人想要得到的答案也许并不是来自旁人,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许只有等陈桑之亲口对希乐说出来了。

    他换了一个问题:“那后来呢?”

    “后来......”

    —

    “下山的路被封死了,一时半会儿还走不了,现在天气状况不见好,还是待到风雪停歇下来再走吧,药宗的弟子已经去帮忙清理被雪掩埋的路了。”

    听到陈桑之对他说出这句话时,希乐心里竟然诡异的有一丝庆幸,暗下松了口气,他只好故作惋惜说道:“那我只能再叨扰你一个月了。”

    “没关系。”

    “只是我平日里多是琐事要忙,恐怕招待不周。”

    希乐连忙摇摇头,他道:“没关系,我跟着你涨了许多见识,见了很多风土人情,怎么会无聊。”

    也许陈桑之是他获救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也或许是这些天相处下来他生了几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他只觉得在这陌生的地方跟着陈桑之很有安全感。

    只要看着陈桑之在他身边,他总是感到很安心。

    他这些天跟着陈桑之,才知道对方原来是此地的萨满,平日里多有族人来找他祛病驱邪,好像没有陈桑之解决不了的事情一般。

    今日他跟着陈桑之,见对方刚刚结束为一对新人祝福完毕,新人感激完萨满,留下来与他说了些话。

    希乐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他这些天也就被陈桑之教会了怎么用藏语说些你好谢谢之类的词汇,更何况此地各族混居,满族藏族汉族都有,更别提各自方言,他实在听不懂。

    待到新婚夫妻离去,他随口一问:“你们在聊什么?”

    陈桑之还带着面具,他转头对希乐说道:“过几天族内要进行一场祭祀。”

    “祭祀?”希乐被勾起了兴趣。

    “嗯,祭祀上天,祭祀先祖。”

    “我能去看吗?”希乐想着横竖现在没事做,难得遇到这种大型活动,他自然也想去观礼。于是便用祈求的目光看向陈桑之,这些天来,只要他露出这副神情,陈桑之定然拿他没辙。

    果然,陈桑之沉吟了一下,最终点了点头:“可以。”

    希乐心底乐开了花,连带着忍不住冲上去抱住陈桑之:“桑之!你对我真好!”

    被他抱住的药宗身形僵硬了一瞬,随后扶着他站好。陈桑之面具掩映得耳朵尖有些微红,不知到底是不是被风吹的。

    或许是祭祀日临近了,陈桑之也渐渐忙碌起来,平素里能见到各族的人进出他的帐篷,各地不同衣着的人纷纷赶来至此,有的穿着藏袍,有的穿着满族特色衣服,还有希乐熟悉的汉人衣裳,虽然身体里流淌着的血脉各不相同,但却因为同样的信仰聚集在一起,希乐看的稀奇,他不懂此地风俗,帮不上忙,便只好做个看客。

    他们中似乎推举出一个族长似的代表人物,选了一处枝叶繁茂的参天古树,奉其为神树,设坛而祭,祭祀由族长主祭,而陈桑之作为萨满,则需要舞以娱神。希乐看见几个健壮的汉子一声呼喝,抬起数块巨石放置在祭坛东南隅,他好奇问陈桑之:“那些石头是用来做什么的?”

    陈桑之手上正拈着针线缝着什么东西,他顺着希乐的疑问看去,淡然解答道:“那是选作用以祭祀的神石,象征为诸神憩息之处,石中间立起来的木杆,留了九个枝丫,则是象征神树。”

    “上面放着的锡斗,木斗和草把,则是准备祭享神鸦,神鹊的。”

    希乐似懂非懂点点头,只觉得一双眼睛要看不过来了,此时有位妇女来到陈桑之面前用满语说了什么,陈桑之点头回应,希乐待他们交谈完,有些不好意思抓着陈桑之胳膊晃了晃:“还有耗牛rou干么?我有些饿了......”

    许是见他这副羞赧的模样取悦了药宗,“今日不吃糌粑和耗牛rou了,他们上了摆件子,今日得吃小rou粥。“

    希乐跟着陈桑之亦步亦趋,入了席坐定才知道什么是“摆件子”,原来是满族祭祀必杀猪,猪必纯黑色,猪抓住后,将一盅酒倒入猪耳中,猪一抖便为天神领牲了。萨满跳神、请神。猪杀完,将皮扒下,用木火燎烤,刮洗干净。将猪内脏取出后,卸成八大块上锅煮熟,在槽盆内摆成猪原形,头朝南,腹朝天,再将猪皮蒙于猪身上,称“摆件子”。此谓“全猪祭”。然后将猪内脏割下部分挂在索伦杆上端,供神鸦、神鹊享用。最后,将猪rou、皮等切碎,连同小米一块下锅,熬煮成小rou粥族人共享。

    吃完rou粥,陈桑之却没去忙其他事,反倒把希乐领着回了帐篷,希乐不明所以,只见他从一口木箱子中拿出一套满身珠串环佩的藏袍,递到希乐跟前:“明日就要祭祀了,你换上试试,看尺寸合不合适。”

    希乐惊喜接过藏袍翻来覆去看,又眨着一双满溢星光的眼睛,亮晶晶的,他问:“给我的?”

    “嗯,我托人做的。”陈桑之见他欣喜,连声音都柔缓几分,许是他自己都没注意到。

    藏袍和希乐惯穿的明教制式衣裳不同,还是在陈桑之的帮助下他才得以完完整整穿戴好,他注意到那些珠串坠饰似乎和他这几天见到的其他藏袍不同,陈桑之细心将那些坠饰又替换成了明教喜欢的日月纹样,希乐见了心中一颤,耳尖悄悄泛起甜蜜的红色,心下不知哪里突然涌出的一股勇气,驱动着他拉着陈桑之温热的手冲出去跑了几步,忍不住冲着陈桑之露出一个傻里傻气的笑容,大声问他:“陈桑之!我好看吗?”

    少年清脆的声音回荡着冰天雪地里,惊起林中飞鸟阵阵,在这最接近的苍穹的地方,澄澈湛蓝的天空一望无际,云天开阔,猎猎北风穿过他衣袍翻飞,那是漫山遍野的白中最耀眼的一姝色,希乐红如流火束起的长辫被北风抚开,吹散开来,仿佛灼人的旗帜,海蓝的眼眸仿佛坠入日月星辰带着笑意凝视着陈桑之。

    陈桑之无端想起了漫山遍野开了满坡的红格桑,希乐两耳坠着的日月金饰还在摇晃,光芒闪烁着一下一下摇曳恍惚了他的心神。他说:“好看。”他想,如有神灵此刻在注视这一幕,请保佑眼前人平安喜乐一生吧。

    他忍不住走上前去,从袖袍里掏出一个狍子帽出来,仔仔细细给希乐戴好,希乐忍不住摸了摸帽子上毛茸茸的小角,看起来颇有几分傻气,他忍不住脸红:“你近些天就在缝的,是这玩意?”

    “嗯,看你之前总是盯着师妹的帽子,见你喜欢,就给你也缝了一顶。”

    希乐只觉得一颗心酸酸胀胀的,满腔情意就要破土而出,他对这种感觉感到陌生,只觉得眼眶热热的,又想哭却只觉得快乐的情绪荷载了全部感官,只想把自己融进眼前这人的怀抱似得,而他也这么做了,他微微颤动眼睫,闭眼轻柔送上了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一触即分。

    他回过神来才惊慌失措看向陈桑之,对方已然愣住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好似一座冰雕,脸上写满了愕然,希乐感到有几分尴尬,他手足无措大脑一热解释着:“这是,这是我们西域的礼节。”

    随即也不管这理由对方会不会觉得荒谬,一溜烟跑回帐篷了。

    陈桑之好半晌没作声,他垂下眼眸,伸出指尖摸了摸嘴唇,敛去所有心神。

    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

    —

    祭祀的那天很快来临,希乐看着陈桑之换上了萨满的隆重神服,戴神帽,穿神衣、神鞋,腰扎腰铃,手持神刀、神杖、神鼓。最后带上鹿角一般的面具。

    此刻的陈桑之让希乐感到有些陌生,他神衣加身,那张眉目俊朗温润的脸也被萨满的似鹿似兽的面具所掩盖了,只余满身威仪,仿佛端坐遥远云端之上,是那供台上雕塑一样的完美神灵。原本的陈桑之好似被吞噬进去一般,让希乐无端感到有些不安。

    继那个没由来的吻之后,希乐不太好意思去找陈桑之搭话,而对方也忙着祭祀甚少有时间得以空闲,他不是此地人,又因为是萨满照顾着,于是便被安排在了来帮忙的药宗弟子们一块儿的观礼席。

    “桑吉,开始吧。”族长摆放好香碟,烛台香炉等祭器,用蒸好的粘糕上供,领着族人按长辈在前、晚辈在后、男左女右顺序,于神案前跪拜。

    陈桑之颔首,跳起一支神异的舞蹈,时而翻转手腕轻拍神鼓,腰上的腰铃随着他的动作发出“泠泠”的清脆响声,伴随着吟诵的祝词,构成通灵的空旷的歌曲,周遭连风都停歇下来,只能听到这祝曲回荡在此方天地间。

    希乐目不转睛看着祭坛上翩然起舞的人,又见他拈起一串柳枝蘸水依次洒到身前跪拜的孩童头上,待做完这些,却倏尔向希乐看来,他手持柳枝,一步一步朝着台下观礼的希乐走来,随着步伐一动摇曳发出铃声,希乐心中惊讶,这行为显然也引来了其他族人的侧目,却并未阻止萨满。

    他愣愣看着对方从祭坛上款步行来,耳畔泠泠作响,一声声催在他心上,好像神灵主动向他而来,从云端走向人间。

    只见那年轻的萨满缓缓举起带着灵露的柳枝,轻柔在他额头一点,希乐只觉得灵台一清,抬头望向那张面具,他仿佛透过那张陌生面具看到了最熟悉的温润脸庞,他无端觉得,对方面具下的脸一定是带着笑意注视他的。

    “你运气真好,竟然能得到桑之师兄的亲自赐福。”身旁一同观礼的药宗弟子不免羡慕。

    “赐福?”希乐问他。

    “是啊,不过那是给小孩子赐福的,他把你当小孩呢。哈哈。”药宗弟子忍不住取乐他。

    身旁又一药宗姑娘却忍不住担忧叹了口气:“也不知,明年还能不能看到桑之师兄......“

    那药宗弟子也忍不住面露悲色,情绪低落下来,拍了拍她的肩膀:“既然是祭祀日,就别说这些了。”

    希乐的敏锐让他捕捉到了这丝情绪,他心中的惴惴不安越来越剧烈,忍不住扯着对方急声问到:“你方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药宗弟子看他今日跟陈桑之走的颇近,便以为两人交情也不一般,带着怜悯的眼神看向这个西域远道而来的异乡客:“你不知道么?桑之师兄是藏族人,他年幼时双亲去世,父母临终之前托付给我们药宗,后来他的族人才找到他,原来他的父母是族内的萨满。”

    “萨满一职,只能由血脉传承,非萨满血脉不能胜任,除去萨满血脉,其他人并没有能够沟通天地,请灵降身的能力。”

    “桑之师兄藏名原叫桑吉,而桑吉这个名字,在藏语里代表着——觉悟。”

    希乐心如擂鼓,他的本能想要抗拒他发出这个问题,可他嘴巴还是吐露出这句话:“什么觉悟?”

    “牺牲的觉悟。”

    希乐只觉得耳边如同一道惊雷平地炸响,震得他灵魂都在发颤,再也听不见周遭任何声音。

    —

    他不知道他是怎么如同行尸走rou一般等祭祀大典结束回到陈桑之居住的帐篷的。

    陈桑之忙完后掀开帐篷的厚厚毡布,便看见枯坐在床上的希乐,他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得走上前去想要看看他,可希乐却突然站起身来迅猛扑过来,红着眼眶一股脑将他的面具和神衣一并剥落扒下,陈桑之却沉默站着任由他撒气。

    希乐见他一言不发,眼圈一阵发热酸涩,他大吼一声带着哭腔按住陈桑之的肩膀:“陈桑之!你要死了你知不知道!你到底知不知道啊!”

    “他们都说你已经......”希乐哽咽一声,不忍心再说下去。

    陈桑之沉默接住他的胳膊,他平稳的嗓音冷静回答了明教,就好像在说一个无关紧要的事情:“我知道。”

    “希乐,我比你更清楚成为萨满会有什么后果。”

    他看向希乐,那双如静谧深潭一般的黑眸包容注视对方,陆希乐怔怔看着他,他显然意识到自己的失言。

    “我的父母便是因为做了萨满才去世的。”他温柔伸手将希乐鬓边散落的红发绕到他耳后,“萨满一职沟通天地,请神降临,为族人祛病驱邪,赐福祝礼。”

    “凡人之躯无法频繁承受神灵之力,几乎每一位萨满没有能活过三十五岁,因此萨满血脉由此凋零,而我已经是此地最后的萨满了。”

    “这是萨满的职责和宿命。”

    希乐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他很想大声告诉陈桑之:去他的狗屁宿命!去他的狗屁责任!他多想此刻抓紧陈桑之的手同他一起奔赴下山,去哪里都好,去看洛阳的牡丹花,去看江南的烟雨,去看关中的山脉,去看大漠的落日。

    可他又是陈桑之的谁呢?他又是以什么理由能将这位年轻的萨满从宿命中挣脱出来去与他同赴人间看遍山河呢?

    他不过是误入此方广袤雪原中短暂停留的过客,就像冬日里的一簇火苗,摇曳两下就会啪的一声熄灭了。他无声落下泪来。陈桑之替他擦拭去眼下泪珠。

    “明日下山的路就通了。”他垂眸温柔注视着希乐,眼睛一眨也不眨,好似要把他的模样印刻在心底最深处,他对希乐说:“回家去吧,希乐。”

    “回到你应该去的地方。”

    他用这双眼描摹着明教的容颜,他会化为世间万物,伴随在希乐往后余生所途径的每一个地方的身侧,向神灵祈祷,保佑眼前人。

    临走那天,希乐没有按照陈桑之说的时间走,在静悄悄的清晨,连鸟儿都还没开始劳作啼叫,他悄无声息收拾了行囊,他没有带走藏袍和狍子帽,一如他来时那样,穿着熟悉的明教教服,带着一对弯刀,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

    陆希乐出身明教,只要他想,他可以做到任何人都毫无知觉下离开,原本陈桑之说去送他,希乐却不想,他不知道如果陈桑之来了之后他会不会舍得离开。他也并不想陈桑之最后目送他的身影离开。

    下山的路静悄悄,陆希乐走在路上,今天天气清朗,他却无端觉得比他埋在雪地里那天还要刺骨严寒。那寒气钻心的疼,随着他一步一步离开的步伐愈发寒凉起来了。

    他叹了口气正要拿出干粮吃一口,身形一顿,伸向包袱的手却拐了个弯儿握紧背后的双刀抽了出来。

    只见漆黑的密林里走出来一人,黑袍裹身,拦路在陆希乐面前,嘶哑的嗓子透出渗人的阴阳怪气:“不愧是杀手出身的明教么?还以为你这一路都不会发现我。我该说你命大吗?被雪埋了一天还能活下来遇到大萨满。”

    “哼,不过你的好运气到此为止了。”

    希乐眯起眼睛满脸寒意点破他的身份:“巫容枯,我本以为你被我追杀早就死在山上了,没想到挨了我一刀竟然还敢出现在我面前。”

    他持刀指向眼前的黑袍人:“枉顾人命,肆意妄为,虽为巫医却行事乖张,畜生不如,残害我教中弟子数人!既然我能杀的了你一次,自然也能杀你第二次。”

    巫容枯愤然将兜帽掀开,只见那半张脸挨了深可见骨的一道疤痕,从额头至下颚,连带着周遭的皮rou都被希乐炎热的刀气所灼,扭曲狰狞,连带着眼睛也瞎了一只,他恨毒了希乐,喉咙挤出怪笑几声:“那就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了!”

    说罢挥出几枚裹着毒粉的药丸直击面门而来,那毒丸遇力即炸,希乐闪身躲开,一个跳步退出数里远,只见那毒丸炸开“砰!”得漫开烟尘毒粉,陆希乐早就做好准备屏息远离,一点儿也没沾上,一个流光囚影过去便要擎住巫容枯,巫容枯显然之前的重伤还未痊愈,脚下虚浮,大惊之下一个闪身朝着密林钻去。

    希乐疾步追上,衣袍猎猎翻飞作响,几番交手之下巫容枯显然已经是强弩之末,他口鼻咳嗽出血沫。只是此地对于他而言到底比希乐更熟悉,在山峦间穿梭着如同一尾滑手的泥鳅,几番命悬一线之时脱身而去,希乐追逐中也有点恼火,暗中蓄力准备等候时机打出致命一击。

    他追着巫容枯进了山体间隙一个夹缝里,山体陡峭,像是自然的鬼斧神工在一座雪山中劈开了一条沟堑,狭小仅能容纳两人通行,两人一前一后如同两颗棋子追逐着,眼见着前方无路可去了,希乐心中一凛,知道是时机到了,拼尽全力挥刀一斩,那巫容枯避无可避,后背硬生生吃下了这一击,刀气震碎肺腑,“噗——”的一声喷溅在雪地上大片大片的鲜血,如同绽放开的黄泉彼岸花,他转身过来却对着明教露出得意的癫狂一笑,希乐暗道不好,却来不及动作,只见巫容枯狰狞着大喊道:“你就同我一起葬在这处我为你选定的埋骨之地吧哈哈哈哈!”

    他一连扔出数枚在唐门中人那儿置购的雷震子,掷向山壁,轰然炸开,陆希乐心中破口大骂巫容枯是不是疯了,他只顾着抬头望向那雷震子炸开之处,巫容枯趁他心神都被山壁吸引,挥袍携着内力将最后的力气都用作朝陆希乐体内打入一枚巫种。

    陆希乐猝不及防遭他暗算,胸前被打入巫种之地一阵搅碎全身的剧痛,麻痹了全身。

    巫容枯倒在地上,神情宛如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咧嘴一笑露出沾满了鲜血的牙齿:“此巫种乃是我巫医一脉毕生心血蓄养出来带着剧毒诅咒的巫种,连我也尚不能解开,若是你此番还能侥幸活下去,此生也得被我巫容枯的巫种折磨的生不如死!”

    他气绝倒地,陆希乐咬牙将刀插到雪地里半跪在地上,山体却轰然作响,连带着一阵地动山摇,陆希乐瞳孔一缩,抬头最后看到的景色却是山顶被炸下来的雪铺天盖地崩裂涌来,避无可避,无处可逃,人力所不能抵挡,如同厚实的雪被,海浪一般无情吞噬了他,将他冲散四去,混乱间他被冲到山壁崎岖拐角处狠狠一撞,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要移位,浑身的骨头都在咔咔作响,只怕是粉碎了。

    大雪淹没了他的口鼻,氧气不足,他握着双刀的手也无力维持下去,眼前阵阵发黑,视线也泛起粉红色的血沫,阖眼晕死过去,他的记忆一闪而过,那一瞬间他想到了很多,想到了家乡,想到了遥远的大漠,想到了师弟师妹们围着篝火的欢声笑语,想到了中原同知己好友饮杯作乐......不知为何最后停留在脑海里的,却是半梦半醒时看见灯火下的陈桑之为他缝补狍子帽的记忆。

    模糊的记忆却在此刻变得无比清晰起来,他看见陈桑之烛光照映下温柔缱绻的神情。

    在被明尊接引离去之前他想,若是,人真的有来生就好了.......

    —

    他意识不清间听到有人在叽叽喳喳,耳畔的声音模模糊糊,似乎是有人在惊呼:“找到了!”

    随即感觉很多人围在他身边七手八脚将他抬起来,很多的人声音混在一起,他听不真切,有熟悉的,也有陌生的,好像是那几个药宗弟子的声音......但他的意识没能停留多久,便继续陷入昏迷中去。

    陈桑之赶来见到的便是全身上下都伤痕累累的希乐,他颤抖的手一把掀开被子,伸指去探他的脖颈,感受到皮肤下血管的跳动,他才长呼出一口气愣愣坐在床边守着希乐。

    许是从未见过师兄如此失态的模样,身旁的药宗弟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没有说话,还是药宗师妹犹豫着站出来对陈桑之道:“桑之师兄,他身上遭撞击骨折的地方倒是无碍,我们已经给他上了药,只待修养几个月就能好,可......他胸口一直散发毒素侵蚀身体的东西我等学艺不精,实在无能为力......”

    陈桑之见躺着的明教嘴唇乌青面色惨白,面色一变扯开他胸口衣服,只见一个诡异的黑色标记宛如刺青一般惹眼扎在他胸口,刺青周围的黑红色血管狰狞蠕动,伴随着希乐的呼吸一跳一跳,那血管脉络一般延伸至脖颈血管和心脏处,萦绕着不详的气息。

    他神情染上了寒意:“诅咒之力......原来希乐追杀的仇家竟然是巫氏一族,我原以为那一族人早就被药宗围剿殆尽,没想到还有残存余孽存活下来......”

    他伸出手指想要触摸那处刺青,又不忍触碰,他眉头紧蹙:“围剿巫氏一族时我曾带领弟子亲手毁掉那害人的东西,没想到还落下一枚巫种,竟然是让他炼成了......”

    药宗师妹小心翼翼好奇问师兄:“若那巫种炼成会怎样?”

    陈桑之面色严峻摇了摇头:“一旦炼成,诅咒缠身,毒发肺腑,再难拔除。”

    “那......”师妹为难看一眼床上躺着的明教,没有再说话,房内一时沉默下来,他们知道陈桑之的话意味着什么。

    希乐往日里耀眼的红发此刻也黯淡下来,他痛苦地蹙眉,额头沁出的冷汗濡湿了鬓边发,呼吸急促起来。陈桑之捧起他的脸,焦急声声唤着希乐的名字,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毒发,眼见着毒素蔓延开来,黑红病变的血管如同死亡之树蔓延开来的枝丫,从脖颈攀爬到陆希乐下巴。

    “来不及了,阿灵,马上准备引出巫种。”他转头厉声吩咐师妹。

    阿灵惊愕看向他:“可是师兄,炼成的巫种若是拔除,他也很快就要死掉的!”

    “巫种依托诅咒而生,将诅咒转移到我身上,巫种便能引入我体内,离开他的躯体。”

    阿灵睁大眼睛,哭着看向陈桑之:“但是师兄,你的身体,若是再来一次驱邪赐福,就要——”

    可陈桑之只是目不转睛牢牢注视着面色惨白躺在床上的明教,他启唇说道:“我不后悔的,阿灵。”

    陈阿灵张了张嘴,想要阻止却说不出口,眼泪滚落,很快被她匆匆抹去,紧接着转身立马将陈桑之往日里祛病驱邪的用具准备好,带领其他弟子出了帐篷,一言不发。

    帐篷内只余他二人,没人知道陈桑之做了什么。

    陆希乐醒来时,睁开眼帘看到的就是陈桑之。

    他怔怔盯着对方,傻里傻气问道:“你怎么也在明尊这里?”

    这句话逗的陈桑之忍不住一笑,他扶着希乐坐起来,在他眉心烙下一吻:“你还没死呢。”

    陆希乐被他这一吻亲的晕乎乎,一时间飘飘然不知天上地下,心说既然没死难道还在梦里?他这么想着,也忍不住问出来了。

    陈桑之无奈笑笑,给他端来一碗奶茶吹的没那么烫了:“喝吧。”

    直到一碗温热的奶茶下了肚,他觉得浑身上下才真正活过来一番,后知后觉意识到身上骨折的地方疼的要死,身旁的阿灵小师妹有些不服气哼了一声,补充道:“你还真是福大命大,我们本以为你该被雪崩掩埋不知多深了,没想到找到你的时候在一处山体间隐匿的洞xue里,那雪将你刚好冲入洞中,不然早该去见你们明尊了!”

    希乐不好意思笑了笑,他觉得此生最大的运气大概就是遇到了陈桑之。

    随后他想起巫容枯临死前打入他身体那枚巫种,却觉得胸口一股暖流,什么疼痛都没有,急忙要去看,却被陈桑之拉住了:“你体内巫种已被我拔除,没什么大碍了,只待骨头修养好就能恢复如初。”

    “拔除了?”希乐一愣,那巫容枯临死前的话语还回荡在他耳边轰鸣,他分明说连他自己都解不出,却在陈桑之这里轻飘飘就被解决了,希乐还是有些难以置信。

    阿灵见他这副模样,强忍着心下酸涩,故作满脸骄傲道:“区区不入流巫种而已,那巫容枯自己本事不到家,自以为无人能拔除,我们桑之师兄可是妙手回春,没有师兄解决不了的。”

    陆希乐见她这副模样心里最后一丝疑惑也打消了,只是心虚讪讪摸了摸鼻尖不好意思对陈桑之说:“又欠你一条命了。”

    他想起那个吻,心脏剧烈砰砰跳着,想要问陈桑之那个吻是什么意思,又觉得阿灵在此他不好意思开口。

    谁料陈桑之却说:“明天药宗弟子们会来接引你去药宗休憩,待到养好伤,莫要一个人在山上乱跑了,我会让他们将你安全送到阴山大草原。”

    希乐的guntang炙热的心突然被浇了一捧雪水,滋的一声冰凉下来。

    “什么......意思......”

    陈桑之看着他的目光平静,陈述事实:“此地天寒地冻,不方便你养病,我身为萨满有诸多要事在身,恐怕照顾不周。”

    这便是明晃晃下逐客令了,希乐的面上也有几分挂不住,没说答应也没拒绝,拿不准态度,陈阿灵见他两人气氛不对,便找了个理由跑出去了。

    希乐咬牙盯着陈桑之,几乎恨得牙痒痒了,此人就像拿着一杆逗猫棒吊着鱼干的狡猾人类,左右晃来晃去勾着他的心神,却不给个准话,若即若离,让他一颗心七上八下,莫不是在玩弄他的感情?

    他看陈桑之要走,直觉这一走或许再也见不到他了,鬼使神差地,他握紧了拳头,冲着那道身影大喊道:“陈桑之!”

    翠绿的背影停顿住,希乐心中生出一丝微弱的希望,他几乎是带着祈求和期盼对着陈桑之说:“和我一起下山吧。我们去中原,去江南,去西域,去哪里都可以。”

    “和我走吧,桑之。”

    可随着男人沉默的时间越来越长,他的心也慢慢凉了下来,眼眶涌出泪珠,那道翠绿的身影被泪晕开,逐渐变得模糊起来。

    而陈桑之没有给他回答,独自掀开门帘走了出去。

    独留希乐一人坐在床上,凝固成一尊雕塑。

    —

    陈桑之只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中早已记不清面容的母亲抱着他轻声哼唱着不知名的歌谣哄他入睡,外面风雪交加,母亲的怀抱却是那么温暖,他只觉得很安心,他迷迷糊糊睡去,不知过了多久,母亲温柔的声音在呼唤他,一声声喊着桑吉,他在茫然中醒来,母亲却端来一杯糖水,喂到他嘴边,陈桑之刚要下意识张开嘴喝下,却被希乐的声音叫醒。

    “陈桑之!陈桑之!你醒醒!你在发烧!”希乐焦急地伸出还完好的那只手轻轻拍打着陈桑之的脸颊。

    陈桑之迷茫醒来,双颊烧的通红,眼神还有些迷茫,这样的他希乐甚少见到,在他印象里,陈桑之一向是族中无所不能的大萨满,是药宗沉稳可靠的师兄,此刻的陈桑之却如同初生孩童一般,用澄澈而茫然如镜面一般的双眸看向陆希乐,希乐甚至能在那双眼里找到自己,他只是本能地呢喃一句:“我梦见阿妈了。”

    他烧的有些神志不清,靠在希乐怀里,“阿妈喂我喝了糖水。”

    希乐给他细心掖好了被子,一瘸一拐下地倒了杯水,他从平日里陈桑之拿去哄小孩的糖罐里掏出一块糖丢进热水里,糖块儿融化在水中,希乐端着杯子喂到他嘴边:“你想喝糖水了?”

    陈桑之懵懵懂懂喉咙一滚咕咚喝下杯中糖水,竟然无端落下泪珠滚落进杯中,希乐吓了一跳,惊愕看着他:“桑之,你——”

    “好甜。”陈桑之缓缓对他绽开一个笑颜。

    陆希乐久久不能言语,沉默替他擦去额上沁出的汗,他本想去熬点药给陈桑之喝,却被阻止了,他只是让陆希乐躺到他床上来,guntang的身躯拥住陆希乐,一如既往温柔对陆希乐说:“给我讲讲你自己吧,还有你的家乡,是什么样子的?”

    希乐以为他终于对外面的世界心生向往,却坚持要他喝了药再说,陈桑之拗不过他,只好乖乖喝药,希乐靠在他怀里,他缓缓道来:“我其实叫希乐,陆只是随了教主的姓。”

    陈桑之总是很喜欢抚摸他长长的红发把玩,他拈起红发轻声问道:”这名字有什么含义么?“

    “当然啦,希乐在波斯语里的意思是流火。”

    “这名字很衬你。”

    希乐觉得或许是陈桑之的体温太高了,连带着他满脸也觉得guntang,他继续对陈桑之诉说着大漠风光,说着大漠的三生树,说着大漠的月,说着大漠的篝火,连带着大漠的人也是那么多情。

    帐篷内的篝火还在噼里啪啦燃烧,窗外的风雪似乎都停歇了下来。

    陈桑之渐渐阖眼睡去,在他嗓音流淌中,陷入长睡不醒的梦乡。

    他没有什么遗憾了。

    —

    陈雨泽听到这里,久久不能言语,希乐讲述完这个漫长的故事,端起奶茶碗喝了一口,注视着眼前跳动的篝火。

    眼前的药宗少年仿佛过了漫长的一个世纪那般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苦涩的声音说:“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

    希乐接过他的话语,他说:“这七年来我每年上山一趟,有时遇到这里的原住民。”

    “他们告诉了我,若当藏族人梦见母亲喂自己喝糖水。”

    “便是不久于人世了。”

    他只说了短短几句,陈雨泽却无法想象眼前人的心路历程,当对方听到这句话时会是什么心情,会有多绝望和痛苦。却轻飘飘被希乐这样说了出来。

    “陈桑之长睡不醒,同门将他带回药宗治疗,如今已是第七年了。”

    窗外的风雪停了。

    “我要离开了。”他对着陈雨泽眨了眨眼,露出一个短暂的笑意。

    陈雨泽目送他远去,他并不知道希乐此去能否如愿,但他知道药宗有一师兄,姓陈名桑之,据说在诅咒之力的影响下已然沉睡七年了,由宗主和完颜祭大人治疗,他曾听同门叹息说过,若是今年桑之师兄再不醒来,怕是再也醒不来了。

    而就算醒来,恐怕记忆有损,前尘往事一并遗忘,又或者留下什么诅咒的后遗症。失忆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陆希乐想来也是知晓的。

    他朝着上山的路行去,怀揣着期望,一步一步,他想起那些往日里在圣墓山朝圣路上一步一磕头的信徒,他此刻也虔诚的,在上山的路上,对着威严肃穆神性耸立的长白山,缓缓跪下虔诚磕了一个头。

    陆希乐站立起来,在路的尽头,看见一抹翠绿的身影,如同过去七年无数个日夜出现在梦中那般熟悉。

    他仰起头,朝着那头的人遥遥大声问:“你要同我下山吗?”

    那人没有回应,却朝着山下走来了,如同神灵降世一般走入人间,他轻柔为希乐拭去眼角的泪水。

    毫不犹豫紧紧牵住了陆希乐的手。

    纵然风雪呼啸,火红的格桑花终究开满了山坡,此时正值人间春日,故人缓缓归。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