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封相的计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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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桓走进一间昏暗的卧房,外面明明艳阳高照,屋内却死气沉沉,弥漫着浓烈苦涩的汤药味。 房间尽头,床榻被幔帐掩得坚不可摧,里面偶尔传来微弱的咳嗽声,显示病人身染重疾。 萧桓慢慢走近,管家疾步跟上来,躬身递给他敷面之物。萧桓戴上,开口道:“封卿,朕来看你了。” 封南逐喘咳数声,虚弱地说:“至尊万安!恕臣伤寒在身,不能下床接驾!” 萧桓见朝夕相对曾经倚重的大臣,如今病入膏肓,心下泛酸,“封卿,你我君臣,不要讲这些俗礼!” 封南逐艰难地说:“至尊也说了,你我是君臣。”是君臣,就要讲究礼数;是君臣,便划下一道鸿沟,很近,又极远。他们终究是回不去了。 萧桓:“封卿,你身体怎样了?” 封南逐:“多谢至尊挂念,臣已无大碍。” 他这个样子,并不像“无大碍”。萧桓转头用眼神示意管家说明病情。 管家早就与封相串好说辞,俯身道:“启禀至尊,我家相爷本是因旧伤来田庄修养,住了几日,忽然腹痛难忍,伴有腹泻。招来郎中,谁料竟是伤寒之症。庄子里,除了相爷,还有几名下人也染上了,却并不严重。”他的话说得滴水不漏,这个年月,谁敢出言欺骗帝王,那可是欺君大罪。 封南逐不疑有他,问:“封卿有何旧伤?” 管家回道:“八年前,相爷奉命到边关监军,曾不慎坠马,摔伤肩膀。虽然痊愈,阴雨天仍会疼痛。近年来,不曾好好调养,落下病根。没想到,旧伤未愈,又添新患。哎!” 萧桓:“朕竟不知封卿肩上有伤。”以前与他欢好,确实见他总揉右臂,自己只道封爱卿公务太忙,肩膀劳损,不想竟有顽疾。 萧桓又说:“封卿,你只管安心静养。需要什么,尽管到大内库房支取。朕只盼你能早日病愈归来!” 封南逐:“多谢至尊,臣下感激涕零!” 曾经耳鬓厮磨的两人,如今只能说些客套话。 封相又轻咳几声,“至尊,庄子里不干净,您还是早些回京吧!” 萧桓有些不死心,大老远过来探病,居然连封南逐的面都没见到,抬手想去撩帘。 老管家赶忙阻拦,“至尊,万万不可!老奴知您对相爷的拳拳之心,但,此帘开不得呀!您万金之躯,怎可冒此大险!” 封南逐在里面也说,“至尊,请回吧!万望您以江山社稷为重!” 萧桓想想,也便作罢,说了些宽慰病人的话,便告辞离去。 他出门的一刻,床上的封南逐、封府管家、门外的星晚,都忍不住在心里松了一口气。 星晚让人备下艾叶,将其焚出烟,在萧桓与自己,以及所有进府随从身侧熏燃,驱除瘴气。他们回宫之前,还要找地方沐浴,以免将病毒带回去。 田庄外,管家等人跪送帝王。却见一辆带有相府徽记的马车停下,里面走下一个青年。 星晚止住脚步,出声喊道:“兄长!” 来人真是襄南质子星尘,时隔两月未见,他已瘦得形销骨立,双颊凹陷下去,不复往日翩翩佳公子的神采。 星尘见到星晚,脸上不由得一喜,快步走过来,“meimei,你怎会在此处?”星晚被拘披香宫后,曾到封府探望他两次。 星晚担心地看着星尘,“哥哥,你为何这般消瘦?” 星尘垂眸,不知该如何诉说相思成疾。转眼之间,发现车驾旁的至尊萧桓。他刚入京时,曾进宫拜见过当今圣上。星尘心下骇然,忙倒身下拜,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质子星尘,拜见至尊,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萧桓心道:襄南王没好好教养女儿,却将儿子教得十分像样子。抬抬手,“星尘世子,免礼平身!” 待星尘被星晚搀扶起身,萧桓又说:“都是一家人,世子日后不必行此大礼。”他身为至尊,整日与人家meimei行那鱼水之欢。从这层关系上说,星尘也算是国舅。他若受了星尘此等大礼,晚上,不知小情人又会怎样作贱自己。 星尘刚刚站稳,听他这样说,唬得腿一软,再次跪倒,“罪臣不敢!”虽然他的meimei嫁给皇子,可他是质子,怎敢与至尊攀姻亲?他不配,亦不敢。眼前的男人,能够随意将他们兄妹二人捏死。 星晚忙拉兄长,“哥——至尊说了不必大礼,你就不要跪了!” 星尘小声教训,“晚晚,你怎可如此不知礼数?”人家说句客套话,他们就敢当真? 星晚无奈地看向萧桓。 帝王嘴角噙着意味深长的笑,“你meimei确实不怎么知礼!” 星尘慌忙磕头,上次星晚入狱的余悸还未消褪,“至尊恕罪,请念在罪臣meimei年纪尚小,不要责罚于她!一切都是罪臣的错,至尊要罚便罚罪臣吧!” 星晚气得冲萧桓挥舞小拳拳,用眼神示意他,不许再吓兄长。 萧桓无法,只能亲自弯腰扶起星尘,“世子快请起,朕同你说笑呢!” 星尘受宠若惊,赶紧说不敢当。他心下吃惊,至尊今日怎么如此好说话了?他为什么带着meimei来探封相? 萧桓问道:“世子,你为何出现在封卿门外?”他又看了看星尘身后的马车,明显也出自相府。 星尘垂首躬立,不敢直视天颜,“回禀至尊,两月前,臣妹突逢大变,罪臣四处求人,只有封相肯收留罪臣。后来,meimei蒙圣恩开释,罪臣一直感念封相大德,无以为报,便留在相府,做些文书的活计。昨日,田庄传消息回京,说封相身染重疾。故,罪臣特地前来侍疾。” 萧桓点点头,“你倒是个知恩图报的……”原来,是星尘求到封南逐,他才会入宫求情。那么,封卿与星尘,或者说,与襄南,又有什么交情? 星晚:“兄长,封相患的是伤寒,你还是不要进去了!” 星尘颇不赞同,摇头道:“风寒之症,虽然传染,但注意起居卫生,也不至会见人便传。封相对咱们兄妹有大恩,为兄此时不报,更待何时?再说,封相府里也没个亲人,为兄更要前来主持庄内事宜。” 星晚眼睛一转,似乎明白封南逐安排星尘出现的意图,她佯作担忧地说:“只是,兄长,你这身子……也太羸弱了些,meimei始终不放心。不若,我留下陪你一段?” 星尘还没说什么,萧桓却不高兴了,他计划着将人带出来游玩,回去时却要独自一人。 萧桓语气里带出不悦,“哪有皇子妃侍疾宰相的道理?朕不准!” 星尘一听此话,又要下跪,被星晚架住胳膊。 她转头迎上帝王蕴含威压的目光,“谁说我要侍疾封相?我只是陪我哥哥。寻常女儿出嫁,还有回门一说。我怎么就不能陪伴家人了?” 理是这个理,但她说得过于气壮,惊得星尘不住扯她袖子。 星晚安抚兄长,对萧桓说:“借一步说话。” 星尘惊恐的发现,九五至尊竟然什么都没说,便与meimei到一旁叙话。这俩人怎么看都不像寻常公媳,更像是一对夫妻。这个想法,让星尘冒出一层冷汗。meimei与至尊…… 更让他诧异的是,不消片刻,meimei便走过来,对他眨眨眼。而那个高大威严的男人,一个人登上回城的马车。皇帝身边的内侍总管,临走还向星晚行礼告别。 星尘揣着狐疑,带星晚一同回转田庄。 封相早得到至尊回銮的消息,已经离开那间满是药味的卧房,坐回书斋小榻上。星晚进门的时候,但见他怀抱明月、盖着薄被,老神在在冲自己微笑。 若不是星尘在,就凭方才那番难舍的分离,她非要将人抱进怀里,好好抚慰。 封南逐对星尘说:“有劳世子了!”当初自己一念之仁留下星尘,不想今日派上大用场。 星尘不明白,为何封相要大费周章强留meimei,开始只当相爷大发慈悲,欲让他们兄妹团聚。不过此时,看到对方眼里蕴含的笑意,他觉得自己想差了。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封南逐这样算无遗漏的人物,甘冒欺君大罪,演一出牵扯阖府上下人数众多的大戏? 星尘拱手道:“封相大恩,在下兄妹无以为报,能为您效劳一二,甚为畅怀。”恩情能够还回去,总比欠着强。有利用的价值,也是价值,星尘心如明镜。 星晚却不像星尘那般拘束,自顾自找了茶壶,先帮封相添上茶水,又给自己和兄长倒了一杯。没什么坐相的,大刺刺往封南逐身侧小凳一坐,随手翻阅他之前看的书。 星尘急道:“晚晚,不可无礼!”他这个meimei,从前也不是这样。莫怪至尊说她不懂礼数,她竟十足十将“南蛮女子”做得淋漓尽致。在旁人看,实属轻狂。 封南逐摆摆手,“无妨。封某与郡主是为至交。世子请坐!” 星尘想:至交?以前怎么没听他提过? 却听星晚笑着开口,“封相好雅兴!”她捧着书读,“春听鸟声,夏听蝉声,秋听虫声,冬听雪声;白昼听棋声,月下听箫声;山中听松声,水际听欸乃声,方不虚生此耳。山之光,水之声,月之色,花之香,文人之韵致,美人之姿态,皆无可名状,无可执着,真足以摄召魂梦,颠倒情思。” 封南逐亦笑道:“‘情’之一字,所以维持世界;‘才’之一字,所以粉饰乾坤。都是闲书。” 星尘发现,此时的宰相大人,笑容深达眼底,与往日很是不同。 星晚喝了一口茶,“闲书好,闲书可以逸致。” 封南逐:“少年读书,如隙中窥月;中年读书,如庭中望月;老年读书,如台上玩月。皆以阅历之深浅,为所得之深浅耳。” 星晚:“封相阅历之深,无人能及。”敢将帝王玩弄于股掌之中,一时半刻调动众人,未加演练,便水到渠成。况且,临时又添星尘一步棋,生生使她留下。真是运筹帷幄、权谋无双! 封南逐莞尔,“郡主过誉。”虽然他怀揣足月大腹,但气度雍容,举止、谈吐皆雅趣,亦不失为丰神俊朗、芝兰玉树的美男子。 星晚有些心痒,又碍于兄长在旁,不能做逾距的事,只能猛灌茶水,压下心中悸动。 封南逐亲自为她斟茶,故意问:“郡主,你很渴吗?” 星晚心道明知故问,用眼睛逡巡他的身体,“方才说了许多话,是有些口渴。” 封南逐收到她的暗示,不由自主咽了几口口水,也举杯喝茶。喝完,星晚复又添水,手指无意擦过他的手背,二人眼神缠绕,都不禁有些情热。 星尘觉得,meimei与封相之间流转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旁人根本无法介入。星晚入京半年,究竟发过多少事是自己不知道的。 星晚陪封南逐闲聊,手指也不闲着,在桌上随意敲击。但是,聪明如封相,却听出约定的时间:入更即来。 晚间,封相为星晚接风,星尘作陪。席间不少山林野味,甚是新奇。 星晚吃得心满意足,忍不住问封南逐,“封相,您是怎么知道,至尊会来探病?还提前将我兄长带在身边?”她与萧桓在路上走了四个时辰,封大人立刻去招星尘,肯定来不及。 封南逐笑了笑,淡淡说:“有备无患。” 星尘知道封相贵人语迟,越是金贵的人,越不会将话说透。他便解释,“为兄在庄外说的话,也不全是假的。当日,你脱险后,为兄便留在相府做文书。所以,此次便陪同封相到城外待产。” 星晚想,星尘肯定告诉封相他曾经怀孕的事,多少有些经验,才会被封南逐重用。不过这样也好,以星尘与萧衍兄弟的过节,兄长不可能依附太子。投靠封相,成为他的幕僚,也算在朝中有所庇护。 三人吃了一会,封相重孕在身,体力不支,先行离席。出门时,他特意看了星晚一眼,收到一个“放心”的眼神,满意回房沐浴。 封相走后,星尘送星晚回房休息。 星尘在无人处,拉住meimei的手,呢喃道:“晚晚……” 星晚回握住他,“哥哥,你怎会瘦了这么多?可是身体还未养好?” 星尘轻轻地说:“为伊消得人憔悴……” 星晚心下歉然,是自己疏忽了兄长的感受,“哥,是我不好。” 星尘想:若在从前,他用这种语调同星晚说话,她定会抱住自己,而如今……“meimei,你……是不是变心了?” 星晚:“怎么会?”只是她心里装了太多人,“哥你知道的,我自小便仰慕你。” 星尘主动揽住星晚,“我知道。只是太久没见你,忍不住会多想。” 星晚拍拍他后背,“不管我遇到多少人,心中始终都有哥哥的位置。” 星尘心道:果然是有了别人。“为兄知道不该问,但……你与封相……”封大人腹中还怀着别人的骨rou,以封相的身份,孩子生父自然贵不可言。 星晚:“哥,不是我不愿意同你说,但知道太多,对你没什么好处。你且记住,我对你的心意,永不改变。况且,你我在京中,身份尴尬,我只求日后不要连累到你,余愿足矣。” 星尘放开星晚,凝视她的眼睛,“你我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为兄求你,不要做引火自焚的事。” 星晚叹口气,“我也是身在局中,由不得自己。” 星尘:“至尊与封相,都是你招惹不起的……”他们不比萧衍,meimei是在玩火。 星晚默不作声,慢慢走回房中。 关上门,变成安全的独处空间,星尘忍不住说:“今晚,就让为兄……” 星晚用力抱住他,撒娇似的说:“哥——咱们尚在封相府里,不要被他察觉此事。” 星尘忽然明白,虽然meimei心中仍有自己,却不在首要之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