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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大少爷的梦;华厦倾;苦守(完结)

    虞鸣烨记忆里的父亲,一直都是不苟言笑。他是威严的大家长,做事有礼有节,待人不怒自威。他很少来看母亲,虽然有众多妻妾,却并不沉迷于女色。她们更像是他身份的象征。虞少爷仰望他、崇拜他,又愧对他。

    他是父亲的独子,也曾意气飞扬、壮志凌云,誓要让虞家因他与有荣焉。但是,十八岁的那场怪病击垮了他,让他从众星捧月跌落到人生低谷。他看到许多昔日同窗投来怜悯的目光,家人亲眷也是摇头叹息。他害怕被可怜,那比埋怨、指责,还让人痛苦。

    他想过自戕,想过就此沉沦。在数不清的煎熬着的日日夜夜,他觉得自己对不起父亲,让他大失所望。

    他看过太多人情冷暖,千夜的出现,显得那么弥足珍贵,照亮他阴暗潮湿的生活,让他重新燃起对活着的渴求,他想去爱,想被爱,他为她醒来。

    但是,醒来之后却是这样的结果。他宁愿自己一辈子都在浑噩之中,那样,便不必面对最爱之人和敬仰之人的苟合。他的父亲,在他病重时,强占了他的妻。他为之幸苦孕育孩子的妻,与父亲上了床。他承受不了。

    虞鸣烨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他的小院,他摇摇晃晃、飘飘忽忽。钏儿跟他说话,他却恍若未闻。一头栽到床上,起不来也睡不下,心神俱裂让他无法思考。

    不知过了多久,身边一沉,应该是千夜回来了。

    千夜攀着他的肩,轻声问:“真喝醉了?我找你不见,原来你自己回来睡了。”

    他甚至能分辨出妻子声音里的沙哑,那是与父亲互相质问时用力过度导致的。他不愿再回忆刚才的事,千夜的靠近让他如被针扎,心里一阵阵的作呕。他感觉自己快要死去。

    太过强烈的情绪,有时却是沉默。他该说什么呢?还能说什么?对她歇斯底里的哭喊吗?那又有什么用?

    所幸千夜没打算叫醒他,而是回厢房睡下。自从虞少爷生完孩子,千夜为了让他静心调养身体、避免房事,选择睡在隔壁。虞鸣烨不清楚她真是为自己着想,还是不想再碰他。他已经不愿深究。

    一夜都在浅眠,迷糊中,他做了很多梦。梦到他自己从没醒来,身形一日比一日枯槁,小阿福也没能出世。后来,北方的战火蔓延到这个江南小镇,虞府举家逃亡,他被遗弃在小院中。院里荒草漫长,侵蚀他的骨骼血rou。他明明还活着,却已经死去,在亲人的记忆里永逝了。

    弹指之间,岁月流转,他还困在这座院子,不断重复生前的光景,有千夜、有钏儿,有那些再熟悉不过、陪他长大的小厮丫鬟。桃花落尽时,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走进他的城,浑浊的老眼让人格外熟悉。她一声声哭诉,一声声呼喊他的名字。他身边的幻影土崩瓦解,原来,他固执的存留在世,就是为了见她最后一面。而她,早已不负年少时的样子,只剩满脸皱纹。他想抚摸她苍老的容颜,却再也碰触不到了。

    他哭着醒来,身后的千夜为他擦去泪水,温柔地问他,“做噩梦了?”

    这是他们的新婚之夜,人生初见时。

    后来,他得知自己身怀寄生胎,执意去教会医院做了剖腹手术。没有虞鸣煊,小阿福也不是他所生。再后来,他修养了大半年,终于恢复如初。

    之后,爆发战乱,他毅然去投军,为国家出一份力。千夜在家里等着他。仗打了七八年,他衣锦还乡,与妻子团聚。彼时,千夜已经接管虞家,为夫者驰骋沙场,为妻者cao持家业,两个人再和美不过。

    可是,好景不长,千夜染上重疾,不久便撒手人寰。他消沉、痛苦、孤独,没过两年,他又娶了年轻貌美的妻子。日子一天天过去,过了很久很久,久到他已经忘记千夜的样子。忘记自己曾经那么爱过一个人……

    寂静长夜,突然惊醒,追忆起自己年少时,曾酷爱的眉眼温柔,像烟锁寒江里的一湾星河。那时二人情深意浓,相看一眼便掀起万丈烟波。她的眼,温存缱绻,看着自己总有不舍。他写给她的信,压在枕下,她读了又读,还细细描摹。

    他翻出两人的合影,桃花树下,十指相扣,两人相视而笑。趁人不注意,她踮脚吻在他的眉心。她说,红尘千丈,却只钟情他一个。

    虞鸣烨从一个复一个梦里醒来,每个梦里都有千夜,是他们的千般结局,都没有现实这般不堪。

    他穿好衣服,一个人走出内院,去寻沐先生。

    寂寥的清晨,薄雾还未散去。看门人睡得迷迷糊糊,惊诧地问:“大少爷这是去哪里?”

    他没有心思回答。

    沐先生正在用早饭,见到虞鸣烨,问:“怎么来得这样早?”

    虞少爷闷不作声,心里的话难以启齿。

    师徒两人说起北方的战事,忧国忧民的心思暂时压住纷乱的情绪。

    沐先生说:“自从柳条湖事件后,东三省沦陷,日本在东北建立伪满洲国。华夏爱国志士奔赴前线,浴血奋战。吾辈读书人不能置国难于不顾,为师打算离开易宁,北上救国。哪怕为国捐躯,也不做亡国奴。”

    虞鸣烨抬起头来,“先生,我也想跟你一起去。”

    沐先生看了看他,叹了口气,“鸣烨,你身子刚刚康复,家中有娇妻稚子。不像我孤家寡人一个。前路多舛,你要考虑清楚。”

    虞家嫡长孙虞梓琈百日宴后不久,虞家大少便要北上抗日。虞家上下一片哗然,大家都不明白,大少爷缠绵病榻六七年,现在百病全消、有妻有子,做什么劳什子的救国。日本关东军还在东三省,远的很,就算打过来,还有那么多军阀顶着,用得着他一个富贵家的少爷上战场吗?

    虞老爷自然不同意,将儿子软禁在院里,不许他出门。

    虞鸣烨却对父亲说:他为虞家已经尽孝,现在要为国尽忠。

    气得虞老爷摔了茶盏,大骂他对父亲不仁,对妻子无义。虞鸣烨虽然为虞家延续了香火,但作为父亲,哪能眼睁睁看着儿子去送死?

    经过些许时日沉淀,虞少爷情绪稳定一些,他留给千夜一张和离书。

    虞鸣烨:“我就要远行,你若愿意,可以同我离婚,我放你自由。”他不恨妻子,却没办法原谅她。

    虞少爷这段时间的反常,对自己有意疏远,千夜早就看出端倪,“鸣烨,你是不是听到什么了?”

    虞鸣烨苦笑,那些不堪的事,他不想提及,“自从你和沐先生那次……我便知道,守不住你……不过,我离开虞家,也不全是为了你。只是没什么念想,再留下来。”

    千夜:“可是这里是你的家啊,你还有小阿福,他还那么小。”

    虞少爷:“千夜,我已经死过一次。重新来过,我想做些更有意义的事,不再陷入儿女情长。”

    千夜攥着和离书,泪流满面。

    虞少爷:“你什么时候想离开虞家,在和离书签上名字、按手印就行了。我爹他……不会苛待你。”父亲那么爱千夜,是留是放,都是他们的事。

    千夜惊诧地看着丈夫,“鸣烨,你是不是……都知道了?”

    虞少爷痛苦地闭上眼睛,没有说话。

    千夜:“你若厌恶我,我可以走,本来我就是你家买来冲喜的……你不要去前线。”

    虞少爷摇摇头,“我说过,离家北上不全是因为你,这是我的志向。以前在病床上,我力不从心。现在重活一次,让我有机会施展抱负。你的事……只不过催化了进程……也是时局刻不容缓。”

    话已说到这里,千夜自知无法留住虞鸣烨。

    虞老爷的强权,终究没能绑住一心报国的儿子。

    沐先生在华西省城等候虞鸣烨十天,终于等来爱徒,二人一起奔赴东北。

    三十年代的中国,时局动荡,风云骤变,无数仁人志士舍生成仁。

    虞少爷走后,千夜并未签下和离书,在虞家抚养虞鸣、虞梓琈两个幼子。

    虞老爷身体每况愈下。虞家处在繁华江南小镇也不能独善其身,战火未能波及,经济民生却大受影响。加之虞府姨太太众多,姻亲眷属也多,外面物价日日增高,民不聊生,姨太太们大多回去贴补娘家。虞家百年大族,也渐渐被掏空。

    生意不好做,通货膨胀,开销巨大,眼看着一日不如一日,树倒猢狲散。

    千夜临危受命,苦苦支撑虞家店铺与田庄。

    虞鸣烨稍一稳定,便寄来家书。千夜回信不提虞家的艰难,只让他保重身体,与自己的思念之情,另附两个小孩儿的近照。小阿福会喊爸爸了、鸣煊开始换牙了、鸣煊阿福念书了……

    虞家妻妾死的死、逃的逃,虞老爷身边只剩下一个二太太。虞家像中国许多高门大户一样陨落,只余无人的空寂院落、或被佃户侵占或是无人耕种的田地。

    一城秋雨半城凉。千夜守着破败的虞家,悉心教养两个孩子,只为了有朝一日虞鸣烨回来,家尚在,人还能团圆。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