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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魇(十一)(军棍)

    今上召臣下讲经的地方,如果不在养心殿,便在经阁的二楼上,那里有一间当今皇帝钟爱的小书房,龙椅正对着一扇宽阔的窗户。楚嫣初时并未在意,许久之后才明白,年轻的皇帝留恋这处老旧的经楼,只是有一种渴望,想要从更高的地方远眺,让视线像自由的飞鸟,越过高高的红墙。可皇宫中从来没有修建过真正意义上的高楼,只有书库、经阁几处为了储物,平地之上,还有第二层楼,勉强充数。先帝时,曾命人在京郊筑起过一座览星的楼台。可就连这数里之外的所在,皇帝都没有去过。

    楚嫣在朝房里候旨的时候,竭力收拾住自己激荡的情绪。在仪容庄严的陛下面前,更要若无其事,继续从前日断掉的地方开始,逐篇讲述前人评述《左传》时留下的争执:“……又曰:‘鹿死不择音。’小国之事大国也,德,则其人也,不德,则其鹿也。——先贤解说此句时,争执点在于一个‘音’字。有人望文而解为通假,通‘荫庇’的荫,认定先秦时两个字可以相互借代。然而,《庄子》中也有一句与之用法相同,又有上下文义,‘兽死不择音,气息茀然,于是并生心厉’,从此看来,‘音’分明当解作本意,声音之音。野兽将死时不会雕饰自己的声音,危难之际,一念而化为厉鬼。因此,郑氏自称为鹿,并非走投无路的哀恳,而是殊死一搏的血性。虽然身微力弱,要竭力在晋、楚两大国之间婉转周旋,也还要留着这点骨气,才能保全自身,不使人横加踏践。”

    “飞禽走兽多矣,庄子也只用‘兽’字,为何《左传》此处独要用鹿?”皇帝又问。

    “应当还是从‘逐鹿’一说继承而来。《六韬》当中,太公谓文王曰:‘取天下若逐野鹿,而天下共分其rou。’上古时以捕猎为业,可只有万中无一的勇士才能捕猎虎狼。鹿最易得手,又能被宰割分食,因此成了祭祀的上品。既是诸侯眼中江山的借代,也成了弱势者的自喻。”楚嫣回答,“而明知是任人宰割的鹿,却还有困兽的最后一斗,这才是本篇里的骨鲠和气节。”

    训诂的要旨在于博闻强记。解释一本典籍中的字句,要用到同时代的一百本典籍,才能言之成理。她在名利场中走过一遭,已经无法心如止水地坐下来,耗尽光阴做这种沉静细致的学问了。那么,至高至贵的皇帝又是为什么,会忽然对这些细微枯燥的释义,产生万分兴味呢?

    “朕少时,也蒙许多经学博士教授经旨,却不曾听到过这种学问。”皇帝放下了手中卷册,抬眼望着窗外,“经书虽一样,人却不同。”

    楚嫣在低头前的刹那,捉到皇帝明明如月的目光,心中微微荡起波澜:“先父教臣读书时曾说,先意旨而后章句,修辞用字,闲暇时有余兴,再钻研也不算迟。五经博士们并非不懂得这些学问,是臣时机恰好,因此讨了个巧。”

    皇帝对她的谦辞不置可否:“楚长史听旨。”楚嫣一怔,连忙在皇帝的桌案前跪倒。“将军长史楚嫣,内谙经史,外建功业。神策妙谋,素有功于疆场,侍讲伴驾,昌圣学以事上。朕心喜慰,故擢升为从三品侍中。钦此。”

    楚嫣错愕,拜伏在地,衣袖下的指节微微发抖:“……臣领旨,谢主隆恩……臣蒙陛下错爱,实甚惶恐。”

    “何必惶恐,这是朕与楚侍中投契的缘故。”皇帝没有笑,这也不是说笑。十二旒的珠玉下,是一张严肃的脸。

    楚嫣跪在地上,仰起头望着这个高高在上,却又孤影茕茕的年轻帝王,一点热烈的泪意,陡然间冲上了眼眶:“陛下……臣并非……并非良善之人……臣德行有亏,为人讥议。陛下青眼,受之有愧……”

    “但是朕知道,楚侍中作为阮大将军的谋主,精于奇正之计,阮大将军近年来百战百胜,一半该是你的功劳。有这一样,便足以原谅。”皇帝说,“甚至朕还会想,为什么朕不能结下这样的缘分。为何朕要到很多年后,才后知后觉听说你的遭遇。你的才能,朕如果早早与你相见,一样可以识得……可是朕即便站在这里,也看不到宫墙之外,更听不到宫墙外面的声音。所以,就只能站在遗憾里等着。”

    黑金衮袍的青年人,走到窗前,长风从深夜里吹来,扰乱他沉重的衣袖:“前段时间,燕北君入宫的时候,还教导朕,要记得万乘之尊的仪态和排场,不要再为了站在高处,屈尊往经楼来了。可是做皇帝,莫非就是目不能视,耳不能听,臣下说山河太平,就相信了山河太平;听见山呼万岁,就以为自己可以万岁千秋。朕不想自欺欺人。”

    楚嫣静静地听到最后,没有感到恐惧,也没有觉得惶然。原来过了这些年以后,她也变成了一个可以被原谅的人。可是青年人会想得到么,她漂亮得体的外表下是一片怎样的泥淖。她层层叠叠的礼服,还遮掩着新鲜的情虐伤痕,正在肌肤深处隐隐作痛,像警告,也像提醒。她身上还带着另一个人的印记,难道就可以清白干净地重新开始,像她无数次的梦幻一样,挽着明月洁净的光辉,向熊熊烈火中纵身跃下,化为灰烬:“……陛下,您会抚琴吗?”

    青年侧望着她,回答说:“未曾学过。”皇帝伫立在夜色里,庄严的仪容下是一个形单影只的影子。他很沉静,耐心到看不出期盼;或许早已被绝望淹没,却还固执地维持着矜重的姿态;他其实比她还要小好几岁,却怀着翠竹般的顽强和坚毅,孤注一掷一场豪赌——如果他不是这般年轻,还生在这样的末世,或许也能成为什么人的月亮,在长夜里照亮前路。

    “凡音者,生人心者也,情动于中,故形于声。琴声是一个人的品格,如果是陛下的琴声,便也会引领着时代和朝廷的品格……”楚嫣恍惚中,又像是回到了那个温煦的午后,犹如她的梦想成真。她看见指尖从弦丝上捻过,却有一痕似水的光阴,顺着琴弦永远流下去,“……臣忍不住便会揣想,如果陛下会抚琴,该是怎样的品格……如果能让朝野都听到,又该有多少人,为陛下而折服。”

    而在天光和月光都无法照亮的地方,夏初匍匐在一片黑暗与混沌中,向意识的深渊里,不断地沉沦下去。他伤势太重,被拖回囚室之后,高烧不止,几乎死去,却还没有死。勉强活在遍体的刑伤里,皮腐rou烂,手足残废,无可企盼,只能盼着斩下头颅的一刀。可白刃分明已经悬在他头顶,却冷冰冰地俯视着他尊严尽失的挣扎、生不如死的痛苦,迟迟不肯落下来。他感觉不到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只有无穷无尽的漫长梦魇,犹如鬼魅,又像黑夜,如影随形,遮住昏暗的视线,窒塞着口鼻,缠缚住四肢,将他渴望湮灭的魂灵,不容挣扎地绑在残破的躯壳上。

    那天下了纷纷扬扬的大雪,天地一片晦暗。他白了一半头发的老师,突然闯进金吾卫的官衙,风度尽失地把邸报丢到他的面前。

    他俯身拾了起来,翻了一翻,是今年官员升降的旨意。他明白了叶墨的来意,说:“老伯,既然都有主官举荐,吏部许可,上意允准,内子此次升迁,并没有逾矩之处。”

    叶墨怒不可遏,这个年老的名士一向体面优雅,很少发这样的火:“她靠着嫁给你把名声洗干净了,以后还能压得住?阮家人忍了多年,这一下终于找到借口,翻过气来了。先帝借机罢黜她,是什么意思,你敢说你不明白。我们谁的话你也不听,就要娶她——有时候,我真怀疑,我扶持你到今天,是扶持了一个白眼狼出来。”

    他心中一痛,可他这样选择,便该料到要承受师长的误解和憎恨。他纵然倾吐心扉,也不敢期盼理解:“老伯,你从小看顾我,教我读书明理,一路提携照拂,在下永世不忘,也会竭尽所能报答。但在下心中,并没有党争之见。当年那件事,本就因在下而起,是在下害了她,众口铄金,无法可想,未能替内子洗刷冤屈,在下长久以来负疚在心。如果婚姻之约,能够稍稍挽救她的声名,只要内子情愿,在下就必须这样做,这是道义。老伯,官员升迁是吏部之事,我从来不会逾矩替任何人要官。现下——只是因为内子洗脱了部分污名,便得以升迁,那便是顺理成章之事。过去那般,才是不公之至……”

    叶墨怒极反笑:“长平侯,存心跟我这个老头装傻是吧。你没有党争之见,朝堂上就没有党争了吗?你为了道义娶了她,你以为她会感激你,听你的话吗?她多年不得志,还不知道怎么恨呢。既然已经做了对不住她的事,就该让她从此不能翻身,找不到报复你的机会——感恩的话免了,我哪里敢盼长平侯报答。你放一个满腹仇恨的人出来,她只要一朝得势,我们这些遵循先帝意思,压制她的家族,阻挠她不得升迁的人,便是刀下之鬼。如果有那一天,希望你还能有一分良心,可不要忘了,你如今是怎么一意孤行的。”

    他迎向叶墨的震怒与失望,那样的眼光,在多年以后的日日夜夜里,一刻不停地质问着他:“……老伯,内子没有过错,没有害人。不能因为一个人是谁家的儿女,幻想她将来会怎样,就不公正地对待她。我对先帝感激敬仰,却绝不能认同这件事,也执意要辩驳到底。”可是,那时候,他还有着近乎狂妄的坚持,让他能对着天地神明,也对着自己起誓:“——你担心的事情不会发生。我发誓,不会有那一天,我绝不会让那一天发生。”

    就算他没有执着的妄念,没有力争上游的欲望,他一旦立下誓言,也必须要有了。他知道自己的进退会改变许多人的命运,注定不可以只做一个谏臣。他要坚持正确的道路,要阻止他们之间的仇恨和争斗坠落在现实里,走向无可挽回的悲剧,他便要抓住一切正当的机会,将自己变成这个能够维护正确道理的人——有足够的力量,存在便是威慑——他早就明白这件事了,也并不是从那一天开始,才若有所悟,仓促地立下了誓言。可是,他却为什么没有做到呢?

    他挥剑从乱军中杀了出来,温热的血迹干涸在脸上的时候,就明白自己已经一败涂地。西北边关近三十年来,都没有过他这样失败无能的主帅,也未曾在一役之间造下了这么多的伤亡。这当然是他的错。他穿过死气沉沉的营垒,死亡的哀吟徘徊不绝,在呜咽的北风中,强迫自己支撑着躯壳走上前去,代表诸将,从宣旨的钦差手中接过申斥的圣旨,接受了朝廷对自己减爵削户的判决。又站起身来,面对着数不清的各异目光,或愤懑,或鄙夷,或嘲讽,或漠然,影影幢幢,忽明忽暗:“张立不遵将令,防务疏失,致使损兵折将,朝廷所罚一百军棍,由本帅代受。现在执行。”

    面目皆变的哗然中,那位张姓的军中老将,一向憎恨于他,此刻在震惊中骤然起身,怒而大喊:“不用你替!我自己做的,自己扛着。头砍了也是我自己的事,用不着别人施恩卖好。”

    “本帅在此三年,还未能让你心服听令,自然是本帅该代你受罚。”他竭力维持自己温和平静的姿态,再没有多余的力气,去分辨眼前人脸上的神情,是愤怒,惭愧,还是错愕,抑或是,已经洞悉了他收买人心的意图。

    他状似从容地卸甲时,看着眼前火光照亮的刑床,也掠过一刹闪念,才疏德薄之人贪恋权位,原来可以如此丑陋。看懂将领们联合起来的反对之后,如果他不坚持,早早让贤,许多人便不会枉死。一下杖打,换五六十条人命。天下间,哪有比这还轻妄的交换。但是他更加无路可退。他不能退缩,也没有任何借口说自己做不到。虽然他已经失败了,却还要垂死挣扎,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能被他抓在手中。

    他一身白衣,走上前去,走过执杖士兵身边的时候,看见了他们脸上挂着的惊慌无措。他便温声说:“该怎样便怎样,不必徇情。”可那也是他第一次领受到真正刑罚的痛楚,他刚刚被缚到刑床上,被一桶冷水淋透衣裤的时候,还只要咽下隐约的屈辱感。而当军棍真的左右交替打下来的时候,剧痛一杖一杖震透皮rou,血脉一块一块绽裂,他几乎要庆幸还有胁下和膝上的两道绳索,能绑住他让他动弹不得。他要施恩,也在赎罪,却更不能丢了作为将帅的姿态和骨气,在众目睽睽之下让人看轻,便失去了令人服膺的资格。

    唱数六十下之后,便连这些念头都快要丢掉了。他受完杖之后,才知道臀峰上两大片血rou模糊,想必那时便已磨烂,一旦触碰便痛不欲生。他避无可避,只盼着下一杖能轻一点,能换一个位置……可是他不能忘,不能放弃,也许他坚持下来,就还有机会……他牙关紧咬的意志,渐渐抵不住疼痛。下唇咬烂了,就拿垫在下颌的手臂死死抵着牙齿,堵住自己几乎冲口而出的呻吟。或许真的像楚嫣说的那样,他动机不纯。或许还会感到冤屈,到底有几分,是在真的为自己的罪行而忏悔?也许他不够诚心,便也换不来人心,得不到命运的垂青。可他不过一具血rou之躯,熬到极限,也无法抵偿,他还要怎样,还能怎样?

    他真的成功了么?他不知道,他被解了绑缚,强迫自己稳住发抖的双腿,忍住一阵阵撕裂般的疼痛站在地上,看似体面地从亲兵手里接过甲胄,一件件穿回去的时候,其实已经痛到头脑麻木,眼前一片模糊,便什么也看不到。可他凭着莫名的意志,居然还能端出主帅的态度,朝向诸将的方向,声音沙哑地开口:“……张将军,你知错了么?”

    张立的回答,淹没在他的昏眩里,他俯瞰前尘的时候,偏偏会从这一刻跳过,只记得在那之后一阵彻骨的寂静。最后,他步履艰难地从众人面前走过。有人扶住了他,赠与他一刻廉价的怜悯。直到帐中,他才在刺眼的灯烛下看清,是阮怡。

    “长平侯,你这么做,让jiejie知道,是会生气的。”阮怡说。

    他心里很冷。他明白很多事,不想质问,也用不着对方回答。他兵败如山,阮怡却在郑易等人刻意的拥戴下,拔得了力挽狂澜的功勋。如果这是一局棋,他早就输的没有还手之力了。他若还有半分风度,就该投子认输,而不是在死局里徒劳地挣扎。可这不是一局棋,亲朋故旧,师长恩义,君王青眼,还有许多许多,素昧平生的人的命运和生死,都已经绑在他的身上。他闭上眼睛,已经从唇上的蜿蜒血迹里,尝到了绝望的滋味,都不必等到终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