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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魇(二)

    楚嫣的视线慢慢地沿着渗水的墙壁向下移去,夏初居然也在看她,竟然并未再像从前令她刻骨铭心的那样,态度鲜明地错开视线,以表达他的轻蔑与不齿。那种锐利的,棱角分明的眼光,竟然也被这几年间的岁月磨得柔和了,朦胧地落在她的脸上,像静夜里云层中的隐约月光,像一段摸不到的纱,稀薄而飘渺。

    “楚长史,有何见教。”虽然在方寸囹圄之内,身穿囚服,形容狼狈,他却仍然像一个悠然自若的东道主,从容不迫,进退有节地招呼他的宾客,即使是不速之客。

    楚嫣凝视着他,柔柔地勾起一抹笑:“指教不敢,只是来和太常叙叙旧。”

    “只是在下与楚长史,没有旧可以叙。”果然夏初还是那个夏初,还会对着她说这样的话。楚嫣随着微笑有一点点柔软了的心,又伴着自嘲倏忽间冷硬了下去。唯一变了的是,楚嫣熟悉的那个夏初,是锋芒毕露、黑白分明的剑刃,现在却像藏在一团云雾似的绵里,刺人的钢针。

    “别这样说呀。咱们之间有那么多的旧事,太常还要这么说,不亏心吗。”楚嫣慢慢地拢着裙摆,半跪着俯下身,含着似有若无的淡淡的幽怨,垂下纤长浓密的睫羽,小意温柔、含羞带怯地从长袖中探出葱白的细指,试探着去勾住夏初一直搁在膝上的手,像是在用似水的柔情,虔诚地唤醒一座冷酷的冰山,求得一丝垂怜,“——你那时候来我的家里,教我弹琴,如何用指,如何拂弦。你教我的,我可都还好好记得呢。后来在游宴上,你难道不曾接过我亲手斟的酒?到了边关上的那几年,我们有哪一个月不曾相见?相会了多少次,数都数不清了……”

    毕恭毕敬地陪同着楚嫣到这里的,除了原本看守天牢的狱卒们,还有廷尉府的官吏们。他们现在都守在牢门外,将两个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在楚嫣令人遐思的措辞和举止中眼观鼻鼻观心。官场上的人,多多少少听闻过楚嫣的艳名,身份低微的狱卒们虽然一无所知,但只要看看这位女子美若天仙的容颜,便也自然而然地生出和在场的官员们相差无几的推想——难道这个夏太常,也是楚长史的入幕之宾么?教授弹琴,也许就是司马相如对卓文君的情挑。如果不是这样,楚嫣身为女子,还是一个绝世美丽的女子,怎么会这样说,这样做呢?她的容貌便是证词了。不过,夏太常下狱之前,分明是被大司马藏在金屋中的丈夫,而楚长史,却是大将军高调张扬的外室。难道这一双权倾朝野的姐弟各自的情人,竟然是暗度陈仓的一对。如此不可思议。可你看两个人现在坐得极近,手指相触,姿容交辉,宛然是一对璧人,倒比他们与各自依附的权力者站在一处时,显得更加合衬。

    楚嫣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用一个女人仰望崇拜的男人时的角度,从下向上,仰视着夏初,这种姿态,让她变得更加楚楚可怜了。她已经太懂得男女之间祈求怜惜、博取同情的窍门。可她现在并不要夏初的怜惜和同情了,她只想要在小指勾缠上去的时候,用着轻若鸿毛的力度,就能从膝上拉起他的手,移动一些位置,表演出状似纠缠的拉扯。可是她竟然无法拖动分毫——她灵巧狡黠地勾着他的小指,却像缠上了无知无觉的树和石,既不能领会她的妩媚,也不会表达憎恨和厌恶。面对楚嫣幽微暧昧的指控,他已经厌倦去逐字逐句拆解里面的陷阱,一条条予以回击与反驳了。或许他已经明白,对于一定要加诸于他的污名,反驳是毫无意义的。他只是不解,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女子会对自己的贞节与声名毫不在意,不像他的妻子那样,将这件事看得比天还重。可他也早已对眼前人,失去了好奇的兴趣。

    过了一会儿,面对夏初的毫无反应,连楚嫣都对这种伎俩感到厌倦了。男女之间千丝万缕的暧昧,自然不是她来这里的目的,不是她最后的武器,当然也不是她最想要报复眼前人的缘由。这只是今天她会说出的最浅薄的指控,夏初选择不抗辩。可是当她继续追问下去,他就无法一直沉默。楚嫣双手交叠,淑雅地放在自己的裙裾上,顺着她的动作,自然而然地改换了话题:“太常今日不想叙旧,那也没法子。既然这样,还是说说眼前的事——太常想知道自己会怎么死吗?”

    左不过是那些死法,白绫或是毒酒,砍头或是腰斩,哪一样都不比勉强活着更加煎熬。从他回到京城以来,他所盼待的,也就是死亡而已。他不担忧,也不恐惧,人世间的感情,都已经离他很远了:“楚长史想说,就请继续说吧。”

    楚嫣眨了眨眼睛,死亡在她轻盈妩媚的声音中,犹如一片轻若无物的鸿毛:“其实陛下、燕北君和大将军,都已经决定好了——要在今年入秋的时候,斩首示众——是不是有一点意外?毕竟太常可是世袭公侯,皇亲贵戚,该用些更适合贵人的死法,白绫死药,也免去被押送到菜市口受辱。不过,恰好我有幸看到了楚廷尉递上来的案卷,发现了其中的不妥当,于是劝说大将军,太常现下还不是一个,适合在百姓面前被施以极刑的犯人,因为太常没有真的认罪,也还觉得自己清白无辜。如果这样被推了出去,恐怕会利用自己的声望,做出一些举动,迷惑无知黔首,让他们认为你无罪,进而怀疑朝廷的公允与权威。这便失去了斩首示众的本意。”楚嫣望着夏初仍然将一切置之度外的淡淡神色,忍不住抿唇笑了,“——您不必这样看我,夏太常,我可是在帮你呀。”

    夏初显然并不明白楚嫣想要说什么,他也从来不知道这个人在想什么。听了这种含怨又撒娇,讨好似的腔调,大抵只觉得这个从未被他放在眼中的追求者,在大将军面前大展辩才,只为了替他讨要一个更好些的死法,实属无聊透顶。他向来鄙夷她的为人,也从来都不想领一点情:“在下的恩师,三年前在京城被斩首。我若能与恩师同样死,也算有幸。”

    楚嫣愣了愣,想起来夏初所说的恩师,就是三年前被阮诗下令处死的宗亲侯爷叶墨——难道夏太常平日里对着诗jiejie,也说这样的话吗?难怪阮诗终于恨他了,从不舍得到舍得,决心要杀他。想到这里,楚嫣微微一笑,从善如流:“是这样么?那我一定要尽力成全,令您如愿以偿才是。”

    此时此刻,纵然对楚嫣玄妙幽微、暧昧危险的态度不明所以,听了这样意料之外的答话,夏初也能洞悉,眼前的楚长史,已经不再对他只抱着求而不得的爱恋与仰慕,今天来到这里,也绝不是为了情欲而胁迫他,向他索取男女之间的纠缠。这三年来,他重新认识了许多人的面目。唯独这个人,许多年前就给他留下一个卑劣肮脏、不齿提及的片面印象,向来如此,也就不再会变化了。可即便这样,竟然有一天,也会让他感到陌生和迷惘。

    “——我换一个问法,夏太常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为什么会被处死吗?”在夏初岿然如山的沉默中,楚嫣莞尔一笑,缓缓站起身来,裙裾曳地,恢复了居高临下的视角,“说起来,都是我那位喜欢偷懒的兄长的过错。恐怕兄长只顾着对付差事,不要说案情,连罪名都未曾与太常好好说知。那种陈词滥调的供状,廷尉府里的师爷,不到半个时辰就能编出好几篇来,又怎么会是夏太常的供状。太常视死如归,又自恃清白,以为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看供状上的词句,反而是对自己的亵渎,因此只顾着提笔画了个押——或许连押都没有画过。书吏编完供状,顺笔代劳,岂不是更省事,反正太常的书法十年前还在京中十分流行,许多读书人都会写两笔,大差不差,也就如此了。这就是我兄长三十多年来,领朝廷禄米的方式。”

    楚嫣背对着牢门口,但是听到从天牢深处传来空旷杂乱的脚步声时,她就知道,她的兄长楚平,这间廷尉府的主官,也是她尖利话语中正在讽刺的对象,终于到了。她当着楚平和廷尉府众多官员的面,侃侃而谈,犹如亲眼所见。属官们听在耳中,心中惴惴,都频频向楚平瞥去求救似的眼光。楚平却负手站在牢门之外,脸色铁青,因为楚嫣所说的,与事实不差分毫。而这番话既然是从楚嫣口中说出的,想必也早已流传到了大将军的耳朵里。

    “夏太常也一定很愤慨吧。这样尸位素餐的人,居然还能在朝廷里步步高升。只因为有一个身为大司空的父亲,一个担任廷尉的岳父,一个世家名门嫡长子的出身。这不就是夏太常年轻时所批驳的朝廷之病吗?可要不是有兄长这样的人,太常又怎么可能以囚犯之身,在廷尉府里过的这么自在?”楚嫣轻盈一笑,潋滟的目光从夏初波澜不动、沉如死水的脸上移开,转过身来,走到楚平的面前,向兄长拱手一拜:“兄长,您说是不是呢?”

    这时候,面对楚嫣明锐的视线,楚平虽然因为对方的放肆无礼而脸色难看,但全然没有被拆穿后气急败坏的样子,反而像一个应付麻烦meimei的兄长一样,皱着眉头抚了抚衣袖,用他的老成和经验,无奈地指出楚嫣的错误,教导她:“楚长史从来没有做过掌管刑名的官员,也没有担任过一方主官,判决过民间的词讼。因此对这一行里的通例,不甚懂得。供状文章,向来是由刑名师爷梳理成文,润色字句。不然的话,犯人言辞颠倒,语无轻重,不好好整理删削润色一番,怎能落进卷宗里去啊?就是最穷山恶水的州县,审理村民殴斗邻里争执,也不会做这样不堪的卷宗。更何况是要上呈给陛下与大将军,怎能不让书吏格外精雕细琢。本官也是按照通例行事。楚长史,现在可知悉了?”

    “既然兄长问心无愧,自信不曾白领了朝廷的俸禄,在下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楚嫣眸子中一瞬间闪过一痕锋利的刀光,她存心要让楚平难堪,却没料到楚平并没有她以为的那般为人愚钝、言辞笨拙,反而摆出了她最为厌恶的道貌岸然的口吻和兄长的架子,站在至高地上,句句讽刺,指斥她的年轻无知。既然如此,她也必须要回击,“兄长在廷尉府里做了几十年的事,自认精通刑名。可是依在下看来,兄长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疏忽了刑狱之事的根本要义。”

    “此话怎讲?”楚平反问。若不是多了个大将军撑腰,他这个庶妹,处世无所依仗,事事皆要仰人鼻息,何时敢在他面前如此嚣张放肆。

    “小妹虽然没做过地方上的主官,但也多少见过咱们京兆尹老爷审案——不管是何等穷凶极恶,证据确凿的犯人,被差人捉住,审讯之前,无一人不理直气壮地喊冤。可经过审讯定案,被推上刑场的时候,却理屈词穷,哑口无言,无人再喊冤。刑狱的意义,不仅在于一纸供状,更在于教化,先训导驳斥犯人,再用犯人的行止反差,启发百姓,让百姓信服,知道什么是应当做的,什么是不应当做的。恕在下直言,倘若兄长一直都不明白这个道理,只顾着供状里的词句文藻,却忘了用审讯辨明是非黑白,令犯人身心服膺垂首认罪。那这几十年来,算下来该有多大的疏失?怪不得近来京城中,民间对朝廷的议论甚嚣尘上,恐怕和兄长的疏漏,也不无关联吧?”

    楚平愈听愈是心惊胆战,楚嫣这套论调,旷古未闻。可硬要给他的惫懒偷闲扣这样一个大帽子,他一时之间也想不出应当如何驳斥。倘若大将军也信服了楚嫣的这套歪理,另眼审视他这个廷尉专心雕琢奏折与卷宗的做法,把这几年来朝野的纷扰都往他头上记一笔,那可糟了。他一旦心虚,态度也不得不缓和下来:“本官从来都不敢疏忽了审讯之事。民间的议论,常常是别用有心人的挑拨蛊惑,未必实在,从未见得和廷尉府的言行有什么关联。不过,唉,一直以来,廷尉府案多事杂,或许在细致处,难免有些脱漏,也多谢楚长史提醒了,今后本官必当更加朝乾夕惕,不敢有分毫疏失。”

    “那便从这件案子补救起吧。”楚嫣盈盈一笑,“夏太常这个案子的轻重,不用我说,兄长也知道的。兄长,我这也是在帮你。”

    “本官何曾不将十二分的力气花在此案上,”十二分的力气用来写奏折——可是,楚平自忖,他交上去的案卷和奏折,字字句句都紧贴着上谕的意思和内侍府交代过来的案情。负责起草的是廷尉府里老成的书吏,他也亲笔逐字修改过,应当没有令大将军不满的地方才对。就算是一条条审讯夏初,也不过是将现在的这张供状,花费十倍的时间逐字逐句拼起来而已。到底他还缺漏了哪里?“夏太常也已在供状上画押,不知有何疏失,究竟还要如何补救,请楚长史明示吧。”

    “这么说,兄长自恃精通刑名,如今却要请小妹指教一二了。”楚嫣望着兄长,眼含笑意。

    楚平心中大怒,却无法发作,只好忍气吞声,再退一步:“请楚长史指点。”

    “既然这样,就请兄长将廷尉府暂借小妹半日,如何呀?”见到楚平隐忍退让,楚嫣稍有些满意,更加得寸进尺。

    将廷尉府暂借半日——这是什么话,廷尉府的官员们面面相觑,见到主官在这个狐假虎威的楚长史面前,不得不一再忍让,都有些气愤难平。而楚平身为九卿,慑于大将军的威势,竟在面对自己的meimei步步进逼的挑衅时,连腰杆都直不起来,下属们看在眼中,更加五味杂陈。即使能明白楚平的苦衷,这一刻也觉得不是滋味。说到底,楚平素日的作为,确有渎职之嫌,所以被楚嫣捏中了把柄,自己心虚气短,才任人逼迫不敢还击。

    果然,楚平已是任人拿捏,无可奈何了:“楚长史请便。廷尉正,你来,听楚长史的命令行事。”

    “……是。”廷尉正见楚平毫不争辩,只能走上前去,先向楚平行礼称是,然后才向楚嫣行礼:“长史大人有何吩咐?”

    在天牢狭窄的走道上,以极近的距离,一抬眼迎向楚嫣美貌无双的嫣然笑靥,果然摄人心魄,如春花盛开,明月出岫。廷尉正连忙又低下眼睛,维持着拱手的姿势,听楚嫣说道:“那就请大人把廷尉府的公堂布置起来,我要亲自审讯谋逆犯人夏初——兄长,你自便,来或不来皆可。”

    楚平怒极。他这个meimei全然不懂得适可而止,他已经退让至此,楚嫣却一句比一句更加过分,哪怕过了今日反目成仇也在所不惜。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楚平也只能强作镇定,徒劳地维护最后一点体面:“本官自当旁听。”

    楚嫣没有理会楚平,目光一瞥而过,转头看向廷尉正,优雅有礼地说:“大人,请替我引路。”好像她今日来此,只是为了针对她的兄长,对廷尉府中其他的官员吏人,仍然以礼相待,口称大人。廷尉正偷眼看了看一语不发的楚平,头皮发麻,无计可施:“……是,请大人,跟长史大人一起,到公堂上来吧。”麻烦事既已被丢在了头上,他只有尽力周全,不能得罪其中任何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