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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有蔓草》

    我到家的时候,周远正在厨房伺弄他那一屉包子。我出门前就听他哀叹连连,说这一盆面不知怎么没发好,怕是只能攒出一锅死面疙瘩。现下探头去看果不其然,个个东倒西歪面黄肌瘦,顶端裂着难看的细口,绷紧脸皮拼死拼活地试图挤出点儿内馅的香气。“可惜就剩这么点腌雪里蕻,还给糟蹋了。”

    周远挑了一个裂口较少的包子递给我,包着创口贴的中指刻意翘起,看上去有点滑稽,像是冲人比了个国际通用不友好手势。昨天他在切菜时不小心切到了手。“我不饿。”我接过那团热乎乎的东西,又把它放回盘子里,“而且它看上去扔到地上能弹起三尺高。”周远没说话,好脾气地笑了笑,他笑起来的时候会皱皱鼻子,如同某种温驯又警觉的食草动物。“要不你做点……呃,不,算了,我们出去吃。”

    只会张嘴吃饭的人是没资格对做饭的人挑三拣四的,虽然周远不会像我妈一样总对我说这句话,但人贵在自觉不是吗。何况周远已经给我做了两个月的饭,在他搬来之前我家冰箱里常年只有啤酒、矿泉水和一包不比千年干尸新鲜多少的果脯,来源可能是某次网购时的赠品。

    “不麻烦了,我去煮馄饨吧,上次冻了不少荠菜猪rou的。”他搬来之后先是用盆栽塞满了阳台,然后用食物塞满了冰箱,再用调料塞满了厨房,最后用常用药塞满了储物柜最后一格。“行,我的那碗不放虾皮不放香菜还有…”“多加点麻油再滴两滴醋。”周远的声音被冰箱冷冻层的寒气包裹,搅和着冻得硬邦邦的饺子馄饨小烧卖们被翻动时发出的闷闷声响。“……周远。”“怎么了?”他终于提溜出那袋被他在袋口贴上绿色荧光标签的荠菜馄饨,直起身略带疑惑地看向我。“没什么。”我盯着他的脸,准确来说是盯着他嘴角那颗浅褐色的小痣,“快点做饭呗,我现在饿了。”

    “没有周远的话你还不知道把日子过成什么样呢,饿死了我都不知道。”上个月我妈带她的狗来看骨折,顺路经过来看看我。“这倒不一定,不过可能会一天三顿吃外卖然后体检查出点脂肪肝糖尿病……什么的。”那条记不清叫“毛毛”还是“豆豆”的沙皮狗被她抱在怀里,包满绷带的一条腿直愣愣伸着,本来就皱眉皱眼的脸再加上委屈的神情,皮rou堆起像一块受潮软塌的千层酥。

    我妈以前是不养任何宠物的,令她感到满意的是,当邻居女孩因为试图收养三只流浪猫未果而开始对着她妈上演痛斥成年人冷血无情并表示自己将留下永久心理创伤的戏码时,我只会一言不发像只幽魂一样在学校和家之间维持着两点一线飘来飘去,带回来的唯有一书包试卷、练习题,袋装速溶咖啡和睡眠不足的黑眼圈。现在我因为工作定居外地,她倒是逐渐觉得寂寞起来,托人给她寻了条狗来养,偶尔撺掇我也养只宠物。“反正周远在家嘛,让他替你照顾。我看现在年轻小女孩都养猫,倒是蛮嗲的呢。”“只要给猫铲过一次屎你就再也不想吃黄豆粉沾年糕了。还有,”我看着她摘了一颗果盘里的葡萄来逗她那条难看的狗,狗的舌头都快舔到天灵盖上去了。“周远又不欠我,他有自己的工作,还要包揽家务,不能再给他添乱。哦以及,”“行了行了不就那么一说嘛,你就这样一大套道理等着人。”“没,我只是想告诉你,别给你那条狗吃葡萄,它吃了会死。”

    其实我不知道周远喜欢猫还是喜欢狗,或者喜欢什么龙猫兔子仓鼠之类的,我没问过他。他倒是养了两条金鱼,最常见的品种,一红一黑,鼓突着眼,看不出任何情绪的动物,嘴巴永远在上下开合。他把金鱼带回来的那天是个雨天,他两只手端着玻璃鱼缸,半边肩膀淋得湿透,长长了的发尾湿漉漉向下滴着水。周远坐在椅子上擦头发的时候我把鱼缸从客厅茶几上端起来放进书房,他茫然地看着我,眼神和外面的雨一样柔软濡湿。

    “你不喜欢金鱼吗?”“也不是不喜欢,只是,”我叹了口气,“周远,你知道的吧,金鱼会吃到自己的排泄物,虽然这不怪它们。”但我觉得很没意思,就连不吵不闹有着光滑体表和美丽尾鳍的生灵,也会在屁股后面拖着长长的一条,毫无自觉地继续游动,不管那拖出来的一条究竟是它的排泄物还是肠子。

    “我会勤换水的。这样它们也能活久一些。”周远擦干头发,把毛巾慢慢折叠起来,他最近身体不太好,指甲从根部泛起一层雾蒙蒙的紫色。你当然会。我没再作声,只是抱着胳膊看着他。你是做什么事都会尽力做得无比细致的人,明明头脑聪明秉性正直,心又比谁都软,如果不是该死的先天弱视害了你,你现在会是周老师或者周医生或者周律师,会有一大票工作每天等着你去处理,你屁股后面也会有一长串崇拜者追随者亦或是亟待和你相亲的小姑娘像金鱼屎一样跟着你,你根本不需要费力地睁大眼睛盯着屏幕,鼻尖都快贴上去,只为靠写一些零碎东西来挣钱,当然,也不需要在这里照顾我。

    我走过去从他手里把毛巾接过来,周远的手很凉,掌纹短促又干燥。就连我,被你这样照顾的对象,也不过只是一个疲惫的,缺乏脉脉温情的,比普通人还要再差上一点儿的普通人。

    十几年前我和周远刚认识那会儿他还戴着厚如啤酒瓶底的眼镜,镜架两侧挂着固定链,绕过他猕猴桃一样毛茸茸的后脑勺。“你要让着小远哥哥一点。”作为周远为数不多的玩伴之一,我经常从我妈嘴里听到这句话,但我没怎么放在心上。首先在我眼里他只是普通的近视,其次周远的脾气实在太好,我们之间甚至没什么发生争执需要谁来让着谁的机会。

    我相信周远是遗传了他母亲的性格。我没见过周远的爸爸。暑假里遇上雨天我们就只能一起瘫在我家沙发上吹着风扇看DVD,不知道到底有多少集的《猫和老鼠》中文配音版,周远总是会带两根冰棍过来。我问过一次关于他爸爸的事,他鲜少地露出一点不应该出现在这个年纪的孩童脸上的为难的表情,“他啊……mama说他……走了。”我咬下一大口冰棍,将沁着廉价甜味的冰渣在唇齿间碾得咯吱作响,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在人情世故方面有着点不幸的早慧,超出同龄人,但是在真正的成年人面前又显得拙劣,完全不够看。这导致我不会没眼色地继续追问周远,但在晚饭时又忍不住询问我妈。“吃你的饭吧,话这么多。”我妈做饭的水平介于弄熟了吃不死人和不怎么好吃之间,这导致我愈发想念在周远家蹭到的饭。她夹了一筷子炒豆角,也许是洗菜时忘了把豆角筋给摘掉,嚼得咬牙切齿,连带着语气里对负心汉的鄙夷都上升成了痛恨。“下次别问周远这事了,他爸不是什么好东西,跑了,不要他娘俩了。”好吧。我低头看了看碗里齁咸黢黑的红烧rou,那周远的爸爸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因为周远的mama符合我对小学生作文选里出现的母亲形象的所有幻想,她会做鲜得人恨不得把舌头吞掉的鸡汁干豆腐,还会在碳炉上架一口小锅煮粽子,一锅白米粽一锅赤豆红枣粽。“小远把系红绳的那几个挑出来给眉眉,另外放了葡萄干和花生的。”周远和她长得很像,都有着细软泛黄的头发和温和湿润的眼睛,像是两枚水底的太阳。周远的mama做饭好吃,做起家务来也井井有条,我见过她给周远整理衣服的样子,温柔灵巧得让人想叹气。而且她还会笑眯眯地叫我“眉眉”,我妈都没这么叫过我。

    十来年间我在周远家蹭了不计其数顿饭,这让我妈很不好意思,给周远mama递的伙食费对方无论如何也不肯收下,就连零食玩具之类也得我以好朋友要一起分享的名义强行塞给周远。好在上中学后我们终于到了她眼皮子底下,身为中学老师,她有了在学校里关照周远的机会。而那时候周远的弱视问题越来越严重,他不得不单独坐到讲台旁边才能看清黑板,将脸贴得很近很近才能看清书本上的字,他总是低着头,瘦削的脊骨山峦般凸起。我对此无能为力,只有在性格顽劣的男生嘲笑周远厚的离谱的镜片和糟糕的视力水平时揪住对方身上的缺点寸步不让地嘲讽回去,这招百试不爽,却也让我落了个“牙尖嘴利,盛气凌人”的骂名。那时候网络社交平台已经开始悄悄流行,我的账号时不时收到诸如此类的匿名留言:“虞眉,你不就是仗着自己是老师家孩子吗,有什么可拽的”“虞眉,你不会是暗恋周远吧”更有甚者及其简短,且带着充沛的,少年人独有的尖锐恶意,像根坏凉席上的木刺一样跳出来冷不丁扎人一下,不致命,很难见血,但是没入皮rou的一瞬间也会带来无法忽视的刺痛,“周远,瞎子。”好在没人敢当面往周远的背后丢纸条,因为谁都知道他的好朋友虞眉是个斤斤计较开不起玩笑的讨厌鬼,会替他出头,会得理不饶人,说话很毒,还会向老师和家长告状。

    因为弱视的缘故周远有很严重的夜盲,每天晚自习下课后我都必须陪着他慢慢走回家。那段不算长的,明明有路灯照着,对周远来说却是晦暗不明的路,我们一起走了五年。青春悸动的时期为了躲开被怀疑早恋的嫌疑,在那条路上并肩走着时我们没有牵过一次手,许多时候周远只肯让我拉着他校服的袖子。“小眉,同学看到你总是和我呆在一起会笑你的。”周远说这话的时候会皱起眉头,不属于这个年龄段的忧心忡忡的神色浮在他脸上,让他的五官被笼罩在一层薄薄的灰翳里。“我管他们去死。”我对此报以粗暴的回答,好像这样张牙舞爪就能驱走一些缠绕在周远眼角眉梢的落寞似的。

    幸运的是我们身边似乎从来没有人提起过这个问题,周远的mama,会弯起眼睛叫我“眉眉”的施阿姨依旧会做好可口的夜宵等着我和周远下课,而我的母亲,也如常地在饭桌上像小时候那样叮嘱我,只是叮嘱的内容稍有变化,“虞眉,照顾着点周远,别让同学欺负他。”“那等我们上大学了怎么办,谁在大学里照顾他?”某次我突发奇想地反问,我妈也愣了一愣,旋即自如地往我碗里夹了一颗炸糊了的rou丸,这些年来她的厨艺还是没什么长进。“等你们上大学了再说呗,到时候我再和你施阿姨商量商量,看她要不要去校外租个房子陪周远。”也是,等我和周远上大学再说,我咬了一口rou丸,苦得我长吁了一口气。

    周远没能和我一起进入大学校园。后来发生的事我总是下意识拒绝回想,尤其在我工作之后,仿佛刻意回避就能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不必让我本就被生活折腾得疲惫不堪的心再被补上几刀。生活不是电视剧,不幸降临时也不会响起咯噔咯噔的背景音乐,最不堪回想的记忆往往像雨后台阶下的蛞蝓一样以悄然无声的姿态出现,在不经意间蠕动着爬过来。也是在一个潮湿的雨天里,施阿姨,温柔的,细心的,会做天底下最好吃的赤豆粽子的施阿姨,世界上最爱周远的那个人,用一根崭新的皮带在卫生间里静静地结束了她的生命,第一个发现的人是放学归来的周远。据楼下的邻居所说,他们曾看到过面容枯槁的中年男子出入施阿姨的家,也许是那个在我童年时就认为他不是什么好人的,周远的父亲。可没人知道他到底和施阿姨说了什么,自此之后也没人看到过他出现。我妈在悲痛震惊之余想要关照失去至亲的周远,可是就像一滴水在阳光下蒸发一样,他居然就这样默默地消失了。

    施阿姨的娘家人来给她办了葬礼,唯一能告知我们的也只有周远连夜转学去了外地,投奔他的姨娘,而他们口中周远即将抵达的那个陌生的北方城市,与我们这个南方小镇之间,隔了大半个中国。我不知道是否真如他们所说的那样,是出于对周远身心的保护,让他甚至没能送施阿姨最后一程,也没能和我们道别。自杀似乎是一件令所有人感到脸上无光的事,施阿姨的娘家人以最快的速度处理完她的身后事,然后逃也似的带着她的骨灰盒离开,我同样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去追究施阿姨自杀的原因,有没有好好安慰周远,有没有在收拾遗物时带走阳台上她种的几盆兰花,那是当初我妈买来的,被她浇得奄奄一息,施阿姨要了过去,不知道用什么办法又给伺候活了,一簇一簇葱茏的绿意。她还有一张相片留在我家的相册里,是她在照相馆照的,那一年周远刚出生,被襁褓包裹着安睡在她年轻的臂弯里,安然得像一颗刚被拔出来的白萝卜。照片的背面是照相馆的工作人员留下的标记,写着她的名字和日期,施青青,1993.6.1。25岁的施青青抱着四个月大的周远,在照片上永恒而恬淡地冲这个世界微笑着。

    我和周远的重逢没有想象中那么激动人心,那么充满戏剧性,毕竟分别时我们都是高中生了,不存在什么女大十八变,纵使相逢应不识。他不声不响地再次站到我面前时我还有种不真实感,罔顾我妈在旁边先给自己絮叨出了不少眼泪。我已经记不清那天我们具体谈了些什么,却很清楚地记得傍晚时分我们去了高中时最喜欢的那家面馆,一人要了一碗以前最常点的鸡蛋面。“滚蛋的饺子回家的面,怎么说呢,欢迎回家啊周远。”隔着一层袅袅升起的乳白雾气,周远的面容也变得模糊,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周远告诉我,分别的这六年里,他的弱视进一步加重,做了手术也只能让视力保持在现在的水平,戴不戴眼镜意义都不大,他到北方后复读了一整年,勉强考上一所普通的本科,读了一个普通的专业,毕业后靠写些零碎的东西糊口,他觉得自己过得还不错。叙旧的间隙我挑起一筷子面塞进嘴里,没尝出什么咸淡。但其实刚刚那句带着调侃意味的话一出口我就感到一阵泛着凉意的心虚窜上来掐了我喉咙一把。从我俩见面开始我就莫名其妙怕得要命,怕到小腿肚上的筋都在一阵阵拧着疼,我怕周远听完我那句“欢迎回家”之后悲伤地和我说他没有家了,我怕他告诉我他这些年过得很不好,我怕他说他很想施阿姨,我什么都怕,如果可以的话我一定会立刻丢下筷子转身逃跑。

    可是周远只是静静地看着我,半晌才开口,语调里甚至还带着点温吞平和的笑意,“你现在可以吃葱花了吗,小眉。”他还记得我不吃葱花,那时候他会帮我把面里的葱花挑出去,动作很慢,等他挑葱花的工夫我可以写两道数学大题。除了他之外也没人会惯着我这种毛病。后来直到那顿饭结束,我们谁也没再说话,周远一直若有所思地看着我,而我埋头对着那碗根本吃不出味道的鸡蛋面。等我们离开面馆时四周早已暮色沉沉,周远皱着眉头,慢慢向前挪了几步,而我在他身侧,伸手拉住了他的袖子。我相信在这样昏暗的光线下周远看不清我不怎么好的脸色,但我可以看到他脸上的表情。疑惑的神情蜻蜓点水般从他脸上掠过,我却依旧一言不发,只是拉着他一直往前走,仿佛这样就能躲开某些事物,或者逃回到某段时光里去。

    同居的请求是我提出来的,周远没有拒绝。我觉得这样挺好,跳过了恋爱、结婚、组成家庭这些步骤,一步到达了社会生活的尽头——找人搭伙过日子。我暂时不考虑和任何人一起踏入爱情的坟墓,周远亦然。我们就这样秉着微妙的关系开始同居,他的到来让这个两居室里开始出现生活的气息。虽然好像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我依旧在公司和住所之间疲于奔命,一周加班四天,使尽浑身解数想办法推掉公司团建,黑云遮顶脸长如驴地上班,再像棵脱水裙带菜一样行动迟缓容颜憔悴地下班,周末只想摊开四肢躺在地板上看一整天天花板。但又确实有所不同,比如我不再在午饭时间光顾公司楼下的便利店,周远每天会给我准备好装得满满当当的小饭盒,比如我看上去心情好了一些,比如周末的时候我会和周远一起出去吃饭,看电影,逛艺术展,或者做些其他的事,而不是开一罐啤酒对着电脑屏幕,从天亮坐到天黑。

    以及是的,我们也做梦一样zuoai。我用那些穿戴式的粉色硅胶去cao周远。说实话我没想过周远会愿意让我cao。可他确实这么做了。他青涩得像张白纸,被抚摸被进入的时候还会攥紧手心咬枕头,喉咙里溢出模糊的呻吟。真到高潮的时候就只会哭了,眼泪一滴一滴砸下来,我凑上去亲过,是烫的。我在床上很少说话,周远也是,带着哭腔的呻吟夹杂着破碎的喘息,有如梦呓。“小眉,小眉........”我在他近乎哀求的絮语中搂抱住他,此时此刻我们贴得如此相近,几乎融成一团水与泥,不知道这时他能否看清我的脸。

    也许是因为我们太早就认识,也太熟悉彼此了,我和周远的相处出乎意料的自然,各自忙碌时互不打扰,空闲时又能轻松地坐在一起聊天。被命运的翻云覆雨手揉捏碾压的面目全非的几年时光似乎没有在周远身上留下什么痕迹,这或多或少冲淡了我的不安。聊天时周远会给我讲一些他在北方时发生的故事,故事里有他脾气急躁的姨娘,吵吵闹闹但又会关心他的舍友,漫长寒冷的冬季,太阳迟迟升起又早早落下。我也会告诉他这些年我都做了些什么,好的,坏的,坚定的,后悔的,都可以告诉周远,他总是会耐心地听我说完。

    “那几年我联系不上你,你也没主动找过我。”偶尔我的埋怨也会像水塘里的泡泡一样一串接一串地浮起,又很快消散殆尽。“对不起。晚上给你做糖醋鱼吧?”谁能拒绝得了这样的道歉呢。我亲昵地碰碰周远的手臂。我们之间还保有了一些从幼年时期开始养成的心照不宣的默契,谁也没有谈起过关于施阿姨的事,一次也没有。

    那段一起生活的时间里,我们谈论一部分的过去,现在,几乎不谈起未来。我是走一步看一步的人,没什么规划也没什么期待,或许周远也如此。偶尔我们之间也会产生一些难堪的沉默,像是航行的船只撞在暗礁上。好在大部分时候,我们仍能和过去一样心无芥蒂地相处。我们一起庆祝了我的生日,周远甚至做了一个奶油蛋糕,他跟着食谱学的,相当成功,一口咬下去湿润绵软,香甜的味道即使是我这种全无心肝的人也会记到下半辈子。他还煞有介事地点了蜡烛让我许愿,可惜把摇曳的烛火一口气吹熄时,我心里什么愿望都没想。我现实得有点面目可憎,自认为没什么好求的,求了上天也未必听得到。人还是事与愿违的时刻比较多。

    但是当我转头看向认真地帮我切蛋糕的周远,一种说不清的情感便渐渐浮上心头,那不是少年时的悸动,也不是男女之间甜蜜的爱意,甚至不是所谓“青梅竹马”才会有的依赖,如果非要说的话,那就是此时此刻我愿意迷信一次,许一个只和他有关的愿望,我希望他往后都能平安又快乐,如果还有什么东西困扰着他,我希望它们都能消失。

    周远不说,但是我看得出他有心事,他越来越清瘦,我时常半开玩笑地圈住他的手腕,抱怨它们摸上去都快要比我的还细了,凸起的腕骨如同鸟类尖尖的喙一般啄着我的掌心。尽管我们一起吃饭,一起聊天,一起生活,偶尔上床,但我总觉得我和周远之间隔着一层透明的障壁,他的声音离我很远,仿佛在水面上下对话。这使我的心中衍生出隐约的不安,如同行走在夏季闷热阴沉的下午,能做的只有在心底暗自祈祷雷雨不要在此刻降临。

    那一年我的生日愿望没能实现。周远的离开就像他的到来一样轻快且突然。他的东西很少,堪堪装满一个行李箱。我们选择同居的那天他也是拉着这个灰色的行李箱来的,似乎这一段生活对他而言是一个可以被完美装箱封藏的物件,不多不少,什么也不带来,什么也不带走。虽然我们从一开始就说好,自由来去,谁也不过问不阻拦对方的去留,可当周远静静地收拾好东西,将钥匙交给我时,我还是忍不住发抖,抖得我不得不在桌子下面狠掐一把自己的大腿,我知道我在害怕,焦虑的情绪一阵一阵海浪般上涌,拍在胃壁上让我欲吐难吐。

    说起来显得可笑,我觉得周远,形容苍白得像是快要融进墙壁的周远,今天他如果走出我公寓的这扇门,那我们这辈子都不会再相见了。“我要走了,小眉,照顾好自己。这一阵子……谢谢你。”那两条金鱼被他装在袋子里提在手上,依旧茫然地继续着亘古的吞吐。“你去哪里呢,回北方吗。”我开始控制不住地抠起指甲,这是个从小到大我都没能改正的坏习惯,一旦我开始焦虑就会下意识动手。周远不置可否,只是看着我,微笑起来,他的眼睛从来没像现在这么明亮过。

    大部分时间里我被工作和生活折磨得没什么情绪,可我现在无法不害怕,此时此刻的周远比任何一刻都更像施阿姨,我的第六感总是该死的准确,如果有人问我到底在害怕什么焦虑什么,我可以毫不避忌地告诉他,我怕这一分别就是永别。那天周远说了很多此前不曾宣之于口的事,我们第一次在这么多年后,再度谈起施阿姨。他告诉我当年邻居看到的那个男人确实是周远的父亲,在离开自己的初恋和他们非婚生的儿子十数年后带着晚期癌症来告别,不幸的是施阿姨,他的母亲,一直是个敏感温柔的人,更不幸的是她还一直深爱着这个懦弱倒霉的男人,对这个半只脚已经踏进棺材的负心人一往情深。“她是爱我的,可是她更爱他,她一辈子都在等他。就像我那天出门上学前看到她对着窗户发呆,”

    周远轻轻叹了口气,仿佛有什么压在他胸口,“我对她说,‘mama,你不要太难过’,可她只对我说了一句话,她说没办法啦,远远,mama没办法了。”窗外又开始下雨,这个夏天的雨似乎无穷无尽。“周远,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听他说完这些我反而变得冷静了一些,胃里疯狂翻搅的凉意也不知不觉平息下来,腿上被我自己猛掐后的疼痛开始冒头。事实上我从来不知道该怎么说清我们的关系,密友,伙伴,同窗,青梅竹马,也许还有过短暂的,无疾而终的爱恋,谁知道呢。可我和他之间的关系就是如此奇妙,如此不合时宜的了解彼此。

    周远在冰箱里冻了很多他包好的馄饨,水饺,还有个头小小的包子,他甚至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公寓,衣柜里的衣服也妥帖地清洗晾晒整理好。我想他还是有一点,虽然可能只有一点点,舍不得我的。“什么呢,小眉。”他抬眼看向我,我向他报以严肃的表情。“别死了,周远,好好活着。”尽管我知道或许我们可能再也不会见面了。这是他早就做出的决定,他只是在某一刻鬼使神差被回忆和情绪困扰,决定回来见我一面,恰巧那时我过得很差劲,而他又那样心软,见不得我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团糟。我无法挽留周远,就像周远当年没能留住施阿姨那样,只是区别在于施青青对周远的爱没能胜过她与那个男人,周远的父亲生死相随的决心,而我,尚不足以成为将周远强留在这个对他来说至亲丧尽,飘零孤寂如坟墓的世界的理由。没办法就是没办法,周远不是我们养的金鱼,他想走时我得放他走。我甚至不知道,周远还能看清多少,他还能不能看清我的脸。雨声越来越大,以至于我无法分辨周远的那句“好。”,究竟是他确实作出的回答,还是我一厢情愿的幻想。

    至此我们再也没有见面,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他走后我的生活似乎也没有产生太大的波澜,我照旧每天打卡上班,不过在冰箱里周远留下的食物吃完后,我开始尝试自己做一些马马虎虎的饭菜。我有时会想起周远,想他如今是不是回到了北方,是不是在哪个角落静静生活,继续看日升日落,北方是否也有漫长如斯的雨季。

    以及在年末我回了一趟家,收拾书房时找到了一些高中时的旧物,其中有一张周远写给我的明信片,他的字迹清秀工整,可惜我已经忘记出于什么原因,那张明信片上只写了一句,“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我抚过那行柔和的小字,把明信片慢慢夹回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