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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梦不须记(承)(唐铭x方容鸢)

    (三)

    从云滇去杭州是自西向东贯穿大宋版图的路线,方容鸢数年前实践过一遭,尚有印象,奈何她对开拓新风景兴致缺缺,只打算依照当初的路线再走一趟。

    五毒弟子离开云滇前惯例要向方玉蜂禀报,方容鸢亦不例外,缘由更肤浅:太久没去,忘了中原人都长什么模样。

    肤浅得没人信,方玉蜂仍颔首放了她去,五毒儿女多是离经叛道,哪怕她心硬如磐石地拒绝,方容鸢同样会寻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兀自离开,倒不如卖个顺水人情。

    看腻了便回来。她这般嘱咐,换来方容鸢的眉开眼笑。

    如此跋山涉水,方容鸢自不会带上自己六岁不到的女儿,虽腆着脸托付给了方玉蜂,临别夜晚她望着袁祈懵懂又期盼的模样沉默许久,当年袁冥青走得匆忙,她在别后两月方知有孕,师妹兴致勃勃地替她写信寄往巴蜀,最不善言辞的师弟唯恐书信寄失,干脆提前结束休养亲身回唐门告知这一喜讯。然无论信或人,直至方容鸢诞下袁祈,皆是杳无影踪下落不明。

    方容鸢不曾讶异,意料中的发展姗姗来迟,对唐门的新仇旧恨却比涨潮更急湍地涌上心头,许久以前她便恨着唐家,哪怕唐家早已更名为唐门。

    情感与现实不会因为表面幕布的更换而凭空消失或易位,方容鸢都懂的道理,她相信朝廷只会更清楚,愈加认为唐家的人在故弄玄虚,唐门新设的不再用毒的门规在她看来纯粹掩耳盗铃,仅让内心的不屑更上一层。

    但方容鸢仍是清醒的,她愿意接受袁冥青,纯粹因为对方不过是一名被唐门上下瞒着这些陈年往事的外门弟子,哪怕他同样身着紫衣、手牵傀儡,也并非真正的唐家人。此时此刻比起怨恨袁冥青,方容鸢更憎其身后的唐门,若非一纸传书逼着袁冥青回巴蜀,自己的夫婿又怎会匆匆离去。

    这些年不论是袁冥青抑或那名为她传话的小师弟都杳无音信,方容鸢几乎已经猜到他们都因东窗事发才被唐门扣下禁足,这让她被迫忆起自己素未谋面的爹,或是说,她憎恶唐门的缘由。

    倘若认祖归宗,方容鸢亦可算作唐门中人。

    她的爹娘相识于两大门派交好的那些岁月,直到南唐被灭的那年唐家定了禁止用毒的家规,次年匆匆舍弃百年世家的称谓摇身一变武林门派之后急切召集所有唐家人回巴蜀训诫,她那亲缘浅薄的爹亦不例外,临走前信誓旦旦会再来云滇迎娶她娘,而年芳十六的方容鸢至今没见过那个男人。

    如此说来,她应当忌惮自己与袁冥青的亲近。

    忆起初见袁冥青的画面,方容鸢仍满腹懊恼。

    她本不打算招惹唐门中人,然而那日袁冥青未着唐门标志性的深紫衣袍,别在腰间的扇子与背在身后的长刀相比更像装饰品,连右手虎口处都有着经年累月的茧——后来她才知道使扇子使得多也会留下痕迹——如此种种,方容鸢怎么都想不到这人会出身唐门。

    那日她领了教中的任务到饮玉镇采购,恰巧看见袁冥青牵着马在客栈门口探听消息,风尘仆仆的模样一看便知是远道而来,惹得方容鸢心思一转,当即决定要掺和进去。她先劝袁冥青进客栈打尖歇息半会儿,在桌上问出他将师弟妹安置在镇外一处民居、此番前来是为打听五仙教医师的下落替师弟求医之后方容鸢暗道天时地利岂能犹豫,便将刚买的桑落酒放到桌面,推搡着袁冥青多尝几口。

    袁冥青其貌不扬,气质内敛,方容鸢本当他是沉默寡言之辈,殊不知略一交谈这人竟会直率地交代来意,更不吝向从未去过中原的方容鸢分享过往见闻,那颗赤诚之心烫得她不知所措。

    方容鸢虽未进过江湖打滚,但只需看一眼即知他身后那把长刀开了刃沾过血,待袁冥青被引着说出自己曾在西北呆过一段时间,方容鸢再也止不住满心的仰慕。她听过徐海的浪子刀客,对不曾涉足的领域亦不可免俗地心怀向往,加上袁冥青待人坦荡,谈话间进退有度,面对比他年纪小的方容鸢时不时还会流露出羞涩神情,无须赘述便知对方与异性的接触屈指可数。这些细节像羽毛般轻飘飘挠着她的心,让方容鸢愈发想要挑逗、想要贴近,以看见更多她尚未见过的袁冥青的模样。

    她错就错在没问清楚袁冥青到底师从何派,仅凭一柄长刀、一个并非唐姓的名字以判断对方的来历,正是应了初涉江湖总会有的鲁莽。待她诱着袁冥青进了厢房,一切发展都如她料想的那般顺理成章,唯一的纰漏便是袁冥青的门派。

    然而即使是唐门,也该有真正的深情人罢。

    七年前的那个清晨她搂着袁冥青时信誓旦旦地想着,七年后的方容鸢却再找不回那份自欺欺人的信心,此刻她孤身一人是最直白的佐证。

    待她试图忆起更多前尘旧事,天已蒙蒙亮。

    (四)

    前不久唐铭领了师命负责护送攻玉房的两位师弟师妹到云滇养伤,这差事本不应落到暗青房的他头上,架不住唐铭一再请求执意要离开巴蜀,老太太因唐家这一年的形势万变早已心力交瘁,几番劝说无果干脆摆摆手随他去了。

    倒落个自在。

    唐铭虽非长袖善舞之辈,引导同门师弟妹亦绰绰有余,尤其他喜欢与攻玉房的异姓弟子探讨各门派武器的长短,早练就出一张无需恭维也能侃侃而谈赢得好感的嘴皮子。

    他本以为此番护送有名无实,在唐铭看来这两位后辈并非肩负血海深仇,只是经历过颠沛流离之苦才在待人接物方面格外敏感,自己以真诚为基石,跟他们多聊一会儿总能让问题迎刃而解。

    他是对的,却又不是全对。

    樊姓师妹很快就卸下心防,与他的交谈渐渐多了起来,不时还虚心讨教如何更好地运用暗器。然而他跟钟姓师弟的关系依旧不冷不热,唐铭自我安慰道兴许是因为对方蒙着眼缺乏眼神交互,嗓子哑着也不好说话,奇就奇在对方纵使如此不便,每次听见唐铭喊他却总能精准捕捉到唐铭的方位。

    他的师妹解释这是因为这人小时候当了几个月乞丐就蒙了几个月的眼,可以算作熟能生巧,当下惹得唐铭怜爱更深,不忍再抱怨自己师弟的冷淡。而这份特殊待遇只持续到他意外听见自己师弟那句咬牙切齿的“樊流霜你找死”的那天,唐铭这才知道对方先前的沉默并非出于伤势。

    不过这趟旅程总归要比继续待在唐门里要轻松得多,唐铭实在不愿忍受连空气都似千斤重的沉重氛围,他并非逃避肩负责任,只是打从心底里无法对这遭动乱评判对错。

    唯有远离最熟悉的环境,方能想到最新奇的解决方案。道理一如他在暗青房研究新暗器的那般。

    唐铭本打算借师弟在云滇休养的日子里给自己放个长假,爬爬山,逗逗鸟,兴许还能捡到几枚漂亮的陨石碎片,但一切想法都在他踏入饮玉镇的那天被打碎,只消一夜春宵,唐铭便多了位妻子。

    那日清晨于他而言犹如梦境,萍水相逢的女子趴伏在他身上柔声调笑,那娇滴滴的模样楚楚动人,然而短暂对视亦足以让唐铭内心发生地裂山崩般的震惊: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是如此浪荡之徒,只一面之缘便向对方无耻索求情爱。

    唐铭头痛至极,但无可否认自己确实对方容鸢心生情愫。念在两人结识不久、方容鸢年岁尚小,他本欲徐徐图之,怎料才过了一夜,两人竟连夫妻间的事都做了。

    事已至此,纵使万分后悔,唐铭仍准备担起这份突如其来的责任,他不能也不愿当那逃兵。

    “我会娶你。”

    说着这话的时候,唐铭暗暗盘算究竟有几分把握掌控自己的婚事。他尚未及冠,从前唐家有过为他定亲的想法都被言辞凿凿地拒绝了,彼时他无意情爱,同样不想任由摆布。想来他虽冠着唐姓,却非本家子弟,应当还是能够随心婚嫁的。

    方容鸢得了这句承诺,当下展颜一笑:“冥青哥哥,你可不要食言。”

    他不答,抬手紧紧搂住埋在自己怀里的方容鸢,安抚般啄了啄她的发顶,心中只叹世事实在多变。

    鸟鸣声自远而近,本在侃侃而谈的唐铭被引得分了些注意力到屋外,恰巧看见一只飞鸟掠过窗前框住的半寸天际,又飞得太快,他只来得及辨认出那是只白鸟。

    此时也容不得唐铭多加回忆这一眼,原是坐在对面的方容鸢经已与他同坐一侧,半边身子贴着他的臂膀,五仙教薄薄衣物遮不住女子柔美的身体线条,方才唐铭的视线片刻不敢落在方容鸢身上,现下避无可避,他意欲抽出手站起,不料方容鸢箍着他的力度并非能轻易挣开的,他稍稍一动便能感知到仅凭衣物分隔的柔软。唐铭狠不下心对她动手,只好低头与对方无奈对视。

    这一对视便让他看清方容鸢眼中不加掩饰的仰慕,唐铭一惊,下意识移开目光,心里却止不住因而满溢欢喜。唉,倘若这份情意能长久些,他做什么都愿意,只是被方容鸢多抱会儿又何妨。

    “我的好哥哥,人家跟你聊了这般久,却还不知道好哥哥的名字呢。”

    方容鸢一声比一声软糯的“好哥哥”灌得他不知东南西北,他想多听点别的称呼,若能直接唤他的名字自是最好。只是方才短短几句交流他便察觉到方容鸢不喜唐家子弟。既然他不希望方容鸢在此时此刻拂袖而去,那么……

    “……冥青。”唐铭说,他的视线从窗外飞鸟慢慢移入方容鸢的双目,想要别人相信自己的谎言而非勘破,首要是与之对视,以真挚打动对方,当初他闯祸惹恼自己师父时没少用这一招,此刻驾轻就熟,唯有零星的心虚蠢蠢欲动。

    他的母族姓袁,且隶属暗青房,幽暗不明即为冥。此乃三分真七分假的谎。

    “我叫袁冥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