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尊冷酷无情 第9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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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他们正在路上走着,那个蒙着脸的剑客忽然像风一样从他们身边跑过,身上却不慎落下一枚玉佩。 后面追着他的人从路上呼啸而过。双文律拾起玉佩,瞧了瞧东边儿亮起灰蓝的天空,带着夏遗到前面的小摊上点了两碗稠粥、一碟香油菜脯、一碟咸鸭蛋。 夏遗第一次吃这种东西,咸香软脆的菜脯和淌油的咸鸭蛋,配着一大碗热腾腾的粥吃了个干净。少年正在长身体,一大碗粥下去只混了个半饱。双文律把另一碗没动过的粥推了过去。 随着日头渐高,小摊上的人越来越多,很快就坐满了。又有不少人点了包子面饼之类的直接带走,支摊子的父女俩忙个团团转。 他们桌旁又坐下一个人,一身宝蓝无袖锦袍,露出里面暗纹白衣,头发用锦带扎着,笑容爽朗拱手道:“拼个桌、拼个桌。” 说罢就叫了一桌子菜,推给双文律,道:“位置不够,我不想在路边蹲着吃,麻烦你们和我挤一挤了,多谢,多谢。” 夏遗抬头看了看这个人,又看了看双文律,见双文律点头后,筷子伸向桌上其他菜。 这人的伪装不错,但夏遗靠手认人。这双手和之前那个剑客的手筋骨一模一样。 这人已经自来熟地唠了起来,自称名叫危泽方。他应该是为那块玉佩来的,点了这么一大桌子菜,是瞧见师父把粥推给他,以为他们落魄?瞧着倒不似个恶人,听之前那些追他的人口中叫喊,好像他偷了什么东西,这人没有修为,一身武艺似乎也不错,不知他的剑法怎么样。唔……这屉小笼包不错。 夏遗埋头吃饭,已把这个人琢磨了个通透。 危泽方还无知无觉地和双文律唠着,一张嘴忙两件事也不乱,边唠边喝了一大碗小馄饨,又吃了两屉蒸饺下肚。 饭饱之后,他脸上还挂着笑,手不经意在双文律袖口一抹,准备拱手告辞。 但他的手刚落下去,脸上的笑就僵住了。 桌下,一双筷尾压在他的手背上。 双文律似笑非笑,把玉佩丢给他。 “这是你的吧?” 危泽方脸色又变了变,知晓自己的伪装一开始就被人家看了个通透。 双文律已站起身,敲了夏遗一记:“撑着了吧?” 夏遗瞧戏瞧得开心,吃得也开心,趁着危泽方正紧张的时候,把一桌子菜都扫了个干净,虽一直暗暗用法力助消化,但他此时修行还没多久,正涨得厉害。 他摸摸脑袋嘿嘿笑了一声。师父敲了他一记,腹中却不涨了。 危泽方才注意到桌上已是空了,也惊了一跳。他点这一大桌子,多是可以当干粮的包子馅饼之类的,足可以当两天的量。他是看那年长者之前把粥推给一旁十三四岁的少年,以为他们正处于窘迫当中,想让他们之后方便带走。那个少年就这么都吃完了? 他这是遇到什么人了? 危泽方瞧着两人远去的背影,长长出了一口气。 双文律已和夏遗进入城镇。 “师父,你看他怎么样?”夏遗问道。他还好奇着危泽方的剑术。 “剑术无甚可说。他的剑道么……”双文律道,“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可以用剑,任何一个用剑的人,都可以被称作剑客。剑客中有会为他人拔剑的人,人们将这类人称为剑侠。” 夏遗似懂非懂。 没过多久,他们就在这个城镇中再次遇到了危泽方。 当时他正救人。一个年轻姑娘本在买菜,却被城中纨绔拦住不让走。危泽方没看见他们,他把那纨绔打了一顿,送那姑娘出了城。 “在这城中住几日吧。”双文律道。 “师父,危泽方的事是不是还没完?”夏遗问道。 “为何这么猜?” “如果结束了,师父就不会在这城镇里停几日了。” “机灵。” …… 第二天,就开始全城搜捕危泽方并那个年轻姑娘。 那个纨绔死了。 危泽方下手不重,奈何那纨绔早已被掏空了身子,回去后又心中愤愤,一力要喝酒,想到他调戏的小姑娘面容娇嫩又心中起火,一定要招妓。也是多年积累的酒色之害一朝爆发,恰不巧赶在今日一命呜呼。 危泽方不好找,那个年轻姑娘却是好寻的。她与老父常年在城外摆摊,许多人都认得他们。 这父女俩虽心知不妙早已离开,但又能跑得了多远? 不到半日,就被骑马的巡捕给捉了回去。罪名也是现成的——找来两个地痞无赖,再挖一具乱葬岗才丢下的尸首,哭爹喊娘地叫这对父女俩图财害命在饭里下了毒。 判决也下得飞快,明日午时当街问斩,告示贴满了大街小巷,还有识字的专门给不识字地大声念出来。 要他们给那纨绔赔命泄愤是其一,逼危泽方出现是其二。 行刑场附近布满了家丁和巡捕。你不是要充大侠吗?来救人啊! 行刑场下围满了人,都在小声叹息。许多人都吃过他们家的早点,这是个辛苦活计,鸡还没打鸣时就得起来忙碌,才能赶得上在人流前做好饭食,人来人往的,哪里就能图财害命了?可惜,他们也只能来送最后一程。 夏遗也在人群当中,一双极黑的目看着台上。 他在等危泽方。 师父既然带他来到这里,危泽方就一定会来。 他想知道这个剑侠有什么特别的,值得师父在这城镇里停一日。 令签将拔的时候,纨绔家后院、县令府衙外、行刑场附近,同时响起巨大的震鸣生,烟雾四起,恍若起火。 纨绔家和府衙外的是天工楼流传出去的烟火弹,行刑场附近的是修士符箓。危泽方身为一个没有修为的凡人,能积累起这些家底也算难得。 前两处是真火,行刑场附近是假火,不得不分出人手回援。 危泽方就是趁着这个时候蹿上台,两剑挑断父女俩身上的绳索,带着他们就要逃。 可惜,行刑场上忽然起了一阵风,将烟雾吹散,危泽方暴露出来。 纨绔家有常年供养的修士,这次也请了来,虽然修为不高,但在早有准备的情况下对付凡人绰绰有余。 他们逃不了了。 “人人都可以拿剑、用剑。在顺境中拔剑不难,在面对身死之危时,仍有拔剑的勇气,这是习剑的第一道门槛。”双文律道。 夏遗听明白了。 危泽方已跨过了习剑的第一道门槛,但他在此情景当中,绝无逃生的可能。 “师父,我们该救人吗?”他问道。 “你想救人吗?” 夏遗双目冷冷清清:“不想。” 他犹豫了一下,又偷偷抬头看双文律,解释道:“我觉得,这和我没什么关系。我们在他们家吃过饭,但也给了钱。危泽方请我们一顿,那也是他自愿的。并不是我们要求他请的。再说了,我们捡到他的玉佩,也还了。” 他声音又低下去:“师父,我是不是应该想救人?” 双文律牵着他的手:“想不想没有应不应该。只有你自己想清楚做与不做的结果,自己决定想不想。” 夏遗想了想,道:“他们家的包子很好吃,如果死了,以后就再也吃不到了。我也喜欢危泽方请我们吃饭。救他们吧。” 而且,他觉得如果他说想救人,师父会开心。 他没有撒谎。他确实有点喜欢那家的包子,也有点喜欢被危泽方请吃饭。虽然以后相遇机会渺茫,但也可以算作他想救人的理由。 台上危泽方的情况已经很危急,他不止要顾着自己,还要顾着那两个不通武艺的凡人。 台下普通百姓已在烟雾起时就四散而逃,只剩下诸多家丁将他们团团包围,又有一个修士不远不近地盯着。 危泽方正叹绝境之时,不期然在台下看见两个熟悉的身影。 他看见双文律并指如剑,向前一划。刑台骤然断裂,危泽方眼前场景倏忽而变,再看左右,他竟是已和那父女俩来到了数百里外的另一座城城郊。 行刑场上跌成一团的家丁张皇忽望,藏在附近的修士惊疑不定地四处扫视。 双文律早已带着夏遗离开。 他们先在凡尘人间走过一遭,夏遗尝过了各种美食,当初觉得味美的小笼包,如今看来也只是寻常。 他们一路来到大启王都,启是楚之前的王朝。在启王都中,他们又遇见了旧人。 危泽方穿着一身暗红色的窄袖官服,挺胸拔背,精神利落,他看见双文律和夏遗时,双目讶异大睁。 此时距当初劫刑场之事已过去了四年,夏遗的身量已抽长,双文律还是没有变化。虽只有一面之缘与后来刑场上的一瞥,危泽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们。 “师父,他学了你的剑。”夏遗道。 “是啊。”双文律道。 四年前危泽方曾在刑场上见过双文律出剑,他现在还是个没有修行的凡人,行举间却有那一剑的意蕴。 对话间,危泽方已匆匆交代过同僚几句,急着向这边赶过来,生怕眼神一转,就失去了两人的踪迹。 但双文律和夏遗一直在那里等着他。 危泽方将两人请到城中有名的百味居,点了百味居最有名的十两宴来谢当初的救命之恩,饭桌上把这几年的经历略略讲了讲。 当年逃出去后,他躲了一阵,等风声过去后,找机会潜入那纨绔家中,翻找出他们的罪证,投进与之敌对的高门大户家中。没用多久,这嚣张到草菅人命的一家就都下了狱。 “我年轻时太莽撞。”危泽方笑叹,“只道提剑平世间,快意恩仇称豪侠。可那件事后,我才明白什么叫好心办坏事。若我当时想个温和点的手段劝走那纨绔,也不至于险些害了那家父女的性命。” “后来我遇到了聂大人,输他一招被擒下。聂大人却没有把我投狱,只给我看了一些卷宗,又带我去过我曾经犯案的地方去看。我那时很喜欢劫富济贫,可被劫的富抓不到我,自觉损失深重心中不甘,又会更加严苛地对待佃农。我这样子,除了满足自己,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所以聂大人招揽我时,我就答应了。这世上总该有别的法子整治这些人。” 危泽方就着酒把话往外掏了个干净。 “这些年,我也查出过不少贪官污吏,法办过许多仗势行凶之人。就是这柄剑……”他按了按腰间的剑柄,复杂地笑了一下,“需要对敌的时候越来越少啦。大多只有每日习剑强身健体时,出一出鞘。” 一顿饭毕,危泽方起身拱一拱手,笑道:“他乡遇故知,今日大喜。一顿饭当不得当年救命之恩,两位若有所需,但凭差遣。酒足饭饱,我先离去啦。” 他知两人非寻常,但并不追问,也无所求,还带着曾经的洒脱劲儿。 “有不畏生死拔剑的勇气之后,还要知道这世间不是所有事都该用剑解决。学会藏剑,这是习剑的第二道门槛。”双文律道。 “可是他已很少用剑,还算得上是剑侠吗?”夏遗问道。 “这要看他以后了。”双文律道,“走吧。” 入过繁花深处、见过大漠落日、踏过浪潮入海、住过雪原冰屋,在人间烟火里吃过热气蒸腾的小馄饨,也在生灵难至的山崖旁尝过清甜的藤花露。见过笑,见过哭,见过善,见过恶。知晓这天地间的广阔,可以容纳得了如此之多如此不同的一切。 这颗尖锐、执着、苦恨的魔心,渐渐也平静了下来。不只是因为见过天地开阔,也因为这世间有一个人愿意牵着他的手走过这一切,而不是把他丢到妖兽的口里。 在回剑阁前,他们又一次回到了启国王都。 此时已过了近二十年,启国沉疴深重,再难挽救,各地暗中已有起义之军,欲改换天地,但王都之中仍是歌舞升平,甚至比十多年前更繁华奢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