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昔时嘉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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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昔时嘉年华
时妩十几岁的人生里也曾有过一段嘉年华。
虽然短暂,如镜花水月一般。
那时父亲把在工商场上的得意都化作了对她的宠爱,把她当作千金万金的小姐那般。除了让她进学校受教育,知道她喜欢画画,专门请了美术教师到家中给她上课。西洋舶来的不仅有洋娃娃,还有书籍和画册,且向来是要多少有多少的。
那美术教师是个很漂亮的大jiejie,穿着软软的乔其纱连衣裙,连走路都像在跳舞。美术教师还会作曲、弹钢琴,时妩所累积的艺术的教养全是经过她的点拨。在时妩的眼里她就是艺术,她就是缪斯。是因为对女教师的爱慕,使时妩对于艺术也钟情起来。
卧室的墙上挂的是普希金的画像,书桌椭圆相框里放着乔治桑的相片,他们激励着她。家庭亦笼罩在一派祥和之中——姨太太们待她和善慈爱,兄嫂亦是相敬如宾。jiejie们时常回娘家探亲,餐桌上比谁吃螃蟹吃得干净。拿到了巴黎艺术学院的录取通知书,父亲说秋天的时候就送她去巴黎留洋,锦绣前程,唾手可得。
时妩还因为相貌出众,又兼具才华,在高中一年级的时候被同学们推举为学生会副主席,时常参与组织一些学术与文艺活动。所以新思想运动一起来,她第一个在校内领头宣传、号召,发表文章支持新思想运动。虽然过程并不顺利,但是仍获得了一大批学生的响应。
就在她以为日子就像是手里的一块刺绣,将会不徐不疾,得心应手地绣下去的时候,哪知祸从天降,父亲猝然病亡。
在她回到家中与家人处理完父亲的丧事,还沉浸在丧父的悲痛中时,家人已经因为财产争夺反目成仇,势同水火。兄嫂翻脸无情,看她的目光好像仇人。她不知道父亲生前有没有立遗嘱,也不知道他们为了争夺遗产暗地中做了多少手脚,时妩不想要钱,只想能够在父亲留下的别墅里安稳度过这两年。
那一夜是寒意沁胸的秋夜,大雨。
时妩卧室的门被锁了,普希金画像和装着乔治桑的相框被扔到了客厅,画册散落一地。整个家里冷如冰窖,胀闷而窒息。
“姑娘,你走吧。”时妩的嫂嫂周氏假惺惺地抹着眼泪说,“父亲没有留下多少遗产,账房先生说就只留下千百来块,还都不够遗孀们分的。你哥欠下的赌债未还,这幢房子是要拿去做抵押的。还有这些个家具也是要一并抵押的,仆从们也要遣散。不是我们不留你,实在是留下你反倒是耽误你。姑娘你年轻,不愁没有出路,可不要怨恨我们。”
时妩站在卧室门口环视了一圈。时青装病,躲在房间里不出来,仆佣们还如往常一样擦着花瓶和地板。不,时妩忽然意识到平常这个时间她们是不会去擦花瓶和地板的,而今夜这些反常的动作更像是在掩饰。
她没有说话,蹲下来收拾地上的画册和相框,她知道自己现在是孤女,连佣人都不如。若真和她嫂嫂分辨,她也只会受到更大的羞辱。
时妩冒着大雨一步步走回学校。身上只有二十块钱,不能用来坐车,省吃俭用亦只够撑三个月。但是她没有绝望,锦绣虽化作泡影,她还有前程,只要把书念完。
经过学校里教师的介绍,时妩很快找到了一份教国文和英文的兼职,在一个富有人家,教一个刚上初中的弟弟。雇主太太给的报酬很丰厚,时妩的生活,看上去暂时无虞了。
时妩住的宿舍是一幢三层的楼房,六人一室。
一日就寝前,室友孟月黎乍然惊呼:“我的红宝石项链呢!”
一下子把宿舍的几个人都吸引过去了。
一个室友道:“下午的时候还看到在你桌上。当时我还想,这么贵重的东西你怎么不好好收着呢?”
孟月黎道:“下午我有事,就忘了收了。你们有谁看到了?”
“下午就我和时妩在,后来我有事也出去了。”
时妩听闻,道:“我不曾见。”
孟月黎叫道:“大家同学一场,我不想闹的不好看!谁拿的,趁早交出来!不然只好一个一个搜过去了!”
“你见过会自首的贼么?不如趁早搜。”其他四个人不表示异议。时妩虽觉得不舒服,但也不怕她搜,遂没有说话。
“你们挨个把抽屉拉开。”孟月黎说。
等到时妩的抽屉一拉开,大家都捂嘴惊叫。
“刚刚你一直不说话,我就觉得不对。果然是你!”
当时妩看到孟月黎的脸上浮现的不是愤怒,而是得意的时候,她明白了——这是一场蓄意陷害。
凌川临湖公寓内,沈聿手上拿着一张新送来的报纸,已经看了二十分钟了。
旁边坐着喝茶的,是沈芝扬身边的亲信杨志。是沈芝扬派他来凌川给沈聿传话。
“璧成,上头让你毕业后回泽都,你非但迟迟不回,也没个准信儿。再拖,上头可真要发脾气了。”
沈聿道:“你帮我一个忙,我便回。”
“什么忙。”
沈聿把手上的报纸铺平在桌,“这个女孩。我想帮她。”
杨志就着沈聿的指尖一看,道:“模样倒是没得说。怎么偷人家东西被校长勒令退学?这女孩你认识?”
“不算认识,从前在报上读过她写的几篇文章。”沈聿的唇角不自觉向上勾起,“洞察世事,明辨是非,勇于探索,勤于求知。这样的人,怎么会去偷东西。可见校长是非不分。”
“喔哟,把人说的这么好。暗恋?还长期暗恋?”杨志似笑非笑,放下茶盏道:“璧成,你可别忘了,上头跟你说的话——”
“杨叔,我还有件事想拜托你。”
杨志一愣,“璧成,你说。”
待沈聿说完,杨志差点没从沙发上跳起来。
“我是来带你回去的,不是来给你办入学手续的。让老帅知道了,非罢我的职不可。以后我这一家子老小,谁来养?”
“若老帅真罢了你的职,杨叔一家子,我来养。”
沈聿沉静的表情让杨志迷惑不已。少爷是有这样的魅力,让人愿意为了他去做任何事。况且这件事于老帅无害,只要不是有违忠义,在杨志看来就并非不可为之。不过是顺道的人情。
“杨叔帮我这个忙,最多半年,我便回泽都。想来老帅不会说什么。”
“好吧。”杨志最后点了点头,“只要你给我确切的时间,我就好交差了。不过璧成,你可要说话算话。”
“杨叔放心,我什么时候失信过。”
于是杨志只得帮了沈聿两个忙:第一,假借沈芝扬名义给总统发电报,要求教育部通知学校撤回对女孩的处罚;第二,给沈聿办理凌川中学的入学就读手续。
时妩这段日子过得浑浑噩噩,每日只是支着个三角架,站在凌湖边画油画。
时值二十四节气中的第十七个节气——寒露。
深秋的色彩任性得就像她的调色盘,加了点她的脾气,发泄般挥霍着手里的颜色。
周围大都是凌川中学的学生,大家都在谈论新来的军阀家的少爷。时妩心里虽有些好奇,但是永远不会像他们那样主动围上去。军阀家的少爷再如何美皙如玉或者颀长如松,于她不过是水中鱼,空中鸟。顾盼烨然?总之烨不到她身上。
她最多隔着湖看两眼,再最多画几笔。
中间船上那个西装革履的便是他。周围一群小船围着转,却不敢离他太近。
苍烟落照中,倒像鸿雁来宾,却是极好的景色。
她把他的影画进画里,手法是印象派的点彩。
画到满意处,时妩退远几步对着画面凝视许久。再抬头时,他的船不见了。时妩笔下一滞,不觉画乱了两笔。
“我的妈呀。”时妩下意识地用画笔戳了戳调色盘,心里涌上一股凄愤 ,“怎么偏偏这个时候不见了。”
“谁不见了。”
时妩心下正忧烦,本不想理会那人,怎奈那低磁的声音太好听,她还是忍不住回头了。
妈呀!
是他!
沈聿!
离近了看是这样的——五官晰耀,是直接印在脑子里的明晰光耀,冷淡的表情却很和谐,是让人感到愉悦的美的和谐。她心里的凄愤立时烟消云散了。难怪他们天天谈论他,连秋景都不赏了。
“这个。”沈聿指着画上的一船一人,“是我么。”
时妩脸一红,点了点头。犹豫要不要自我介绍,但是人家也没有问她。说不定就只是路过,看到她的画顺便问一问,主动自我介绍就会显得太自恋,还是算了。
他却忽然问了个她没料到的话题:
“将来毕业打算考美院么。”
一下子触痛了时妩。她自嘲似的一笑,道:“毕业么?我已不算这里的学生呢。”
沈聿道:“怎么不算呢。”
他朝身后一勾手,只见孟月黎和那几个室友都一齐上来了。时妩倒吓了一跳。
几个人一边哭一边跟时妩道歉。
“时同学被你们欺负了都没有哭,你们哭什么。”
沈聿说完,这些人就吓得不敢哭了。身体一抽一抽的,有什么情绪也只敢往心里憋。
孟月黎一抽一噎道:“我已经和…和校长说明情…情况…他说会…会办…办一个澄清会……五点钟开…开始……”
时妩诧异地看着沈聿,表情无悲无喜,就只有不解。
沈聿没有料到时妩是这种反应。只得对孟月黎她们道:“罢了。你们都滚。”
“沈少,您认识我?”
“嗯。你很有名。”
也对。现在学校里还有谁不认识她才奇怪。
“您……为什么帮我?”
“路见不平,所以按剑。”
时妩还欲再问,但是他又抢先道:“会议要开始了,一起去。”
又说:“我帮你提画箱。”
时妩叹道:“不必了。我不想去。”
但是他已经把画箱提起来了。
时妩有些尴尬地指了指自己的笔和调色盘,小声道:“这些东西要放进画箱里。”
“喔。”沈聿把画箱放下来,时妩手忙脚乱地把东西收进去。
他马上再次提起来,仿佛怕被人抢走似的,说:“走吧。”
时妩只好挟起画架来跟上。
校长组织会议每每是老生常谈。开头总是先谈一段爱国、敬业、创新。大家昏昏欲睡中,忽然听他语气不大自然地话锋一转,谈到时同学被勒令退学的事件。
学生们都一下子精神了。
校长清了清嗓子,道:“请时妩同学和孟月黎同学上台。”
时妩坐在座位上没有动。
孟月黎见时妩没有动,她也没有动。
校长只好又对着话筒讲了一遍:“请时妩同学和孟月黎同学上台。”
时妩道:“上台做什么。”
沈聿道:“大抵是要跟你正式道歉。不想上去可以不去。”
时妩道:“我要去。”说罢,起身走上演讲台。
整个厅堂里面顿时鸦雀无声。
于是孟月黎也红着眼睛走上台,对着时妩鞠躬道歉:“项链因我一时戏谑,置于时同学书案之中,遂致时同学受累。我已反思自己,并深感愧悔......”
校长道:“事情既已查明,足证时妩同学清白无辜。此皆同学间误会所致。今吾撤销前令,望诸君各宜慎独,和睦共处,共勉于凌川学院,顺遂学业。”
然后对着时妩笑眯眯道:“时同学,你有没有话要对大家说的?”
时妩走到话筒前,冷笑一声,正色道:“校长言勒令退学则勒令退学,言撤销前令则撤销前令。朝令夕改,辞旨含混,胡芦僧判案,以恶作剧一言蔽之,妄图皆大欢喜,乃以学子前程为戏弄——此即贵校之训乎?”
说完,抬脚便往门外走。
沈聿随即起身,跟在她身后。
众目睽睽之中,厅堂霎时一片sao动哗然。
校长的脸青白交替,喊安静竟无人听从。会议只好到此解散。
时妩一路走到凌湖边,此时天色已经黑沉沉的了。湖对面的人家亮着灯,这样向远处看过去,不至于看起来像要投湖。
身后沉闷的皮鞋声也停了。时妩知道沈聿跟了出来。
“您看,远处那些灯好像墓碑啊。”
时妩的意思,沈聿听明白了一些。听出她很悲伤,近乎绝望。说不定此刻脸颊有泪静静地淌过。晚风扬起她的头发,遮住的是她不想让人看到的表情。她莹白的鼻尖微红,像有人擦亮一根火柴,捧起火光映在上面。
“世界本黑暗,时同学是里面的灯。如果连你也要熄灭自己,那么连世界都要老了。”
时妩抹了抹脸颊,半哭半笑:“沈少不过大我两届,为什么说得像您有多老似的。”
“你都称我您了,我能不老么。”他微微叹气,又补充道:“大你四岁。”
“如果称沈少‘你’,似乎有些太不礼貌……”时妩仍旧看着远处说。
“我不介意。”他对她说,“叫我名字,我字璧成。”
“我......还是叫您沈同学吧。”时妩微微低头,像在沉思。
她继续上一个话题:“如果可以死掉就好了,无需在乎世界光明不光明。”
“不可以。”他的声音像被什么磕绊了一下。
她蓦然别过头看他,“您说什么?”
“我说不可以。”他恢复沉静,重复了一遍,“你想要什么,告诉我。”
“我想要什么......”时妩自言自语。只要回答就可以实现么?
“我想要自由。如果可以离开凌川,顺着凌湖,漂到大海里,去彼岸。听说那里有另一种文明,有着得天独厚的辉煌的艺术。如果我能去那里,我会原谅这满目疮痍的一切。”
“一定要离开才可以么。”
“嗯。我都已经拿到巴黎美术学院的录取通知了。”她忽然又清醒了似的,“可是爸爸去世了,遂连我的梦一起埋掉了。”
“你的梦,我可以帮你实现。”他说。
在此后过了大约三四日,他们仍旧约在凌湖边相见。
而他真的把一张船票和一张火车票递到了她的手上。
“火车三日后于凌川出发,先到南滨。五日后,再从港口乘船去欧罗巴。”
时妩拿着票,不敢相信。
“这是真的?”她掩饰不住心底的兴奋和惊喜,拿票的手微微颤抖。
“当然是真的。”沈聿几不可闻地叹口气,“我给你想要的自由。”
他看着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中的女孩,“学费、生活费,一切物质上的需要都给你。”
“不过。”他顿了顿说,“前提是等你回来,做我的人。”
时妩点了点头,“怎么样都可以。”她也没有问“做我的人”这句话具体什么意思。但是她知道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不过这报偿要很多年后才偿还。耶稣说一天的忧虑一天当就够了,明天有明天的忧虑。这是圣言,必然有他的道理。
他们一共才相识几天,她不敢问得太详细,但大致觉得他不会要她终身相许。他是颇具影响力的军阀的儿子,大少爷,女人那不是想要多少就有多少么。
这样一想,她轻松多了。
宁可愿意相信他是出于好心,出于善意,像上次一样,路见不平,所以按剑。好像真的有命运,有神一样,她宁愿把他看作是神的从天而降。
而人对于神,是永不必怀有歉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