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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歌篇14

    田间地头热浪翻涌,白昼的日头烤得人们惶惶不能,这尚且是入伏的第一日,便已然教人难以忍受,很难想象伏中又会是怎样的一番痛苦。

    他醒来时,日头已偏移,道庐外的树上蝉鸣大作,吵得撕心裂肺的。

    他撑着手,艰难的坐起来,脑子还有些混沌,慢慢的,才想起这些日子他一直病着,每日冯权都会过来看他。

    也只有冯权过来看他。

    冯权安排过的仆从他都打发走了,冯权也不再坚持。

    因着他不愿被人瞧见如此狼狈的模样。

    他这一生中,多数的时间皆是狼狈的。

    狼狈的出生,狼狈的成长,最后狼狈的离去。

    他曾一度活在炼狱,生不能生,死不能死。后来,有人将他解救出来,他才终于在人间继续留存,只不过他后来发现,人间也只是另一个被粉饰过的炼狱。

    至今他仍会不自觉地摸着腰上的系带,却是空空如也,那处曾佩着一枚手工精良的玉蝠,是当年母亲留给,那个人的。后来,被转赠给了他。

    彼时他将玉蝠视之如命,觉得那是支撑自己活下去的宝物,但如今,他失去此物已然二十年了,却还是没有死。

    或许是因为原先觉得重要的东西已经变得不再重要。

    也或许,真正重要的从一开始就不是一枚小小的玉蝠。

    他静静地坐了整个午后,天色转昏了,他才从床上离开。

    他扶着墙壁,挪到了琴房,在琴前坐定,伸手轻抚着琴弦,他有很久不曾抚琴了。自冯权琴艺有成之后,他便再没有踏进琴房一步了。

    那个人,或许是天赋异禀。不同与他自小便浸yin此道,那个人,抚琴不过五六年而已,便足以与他齐名。

    说来,这把琴,也是那人所赠。

    说来,那人也是为了他才抚琴。

    一把宫阙,一把青吟。

    那些日子,已太久远了。

    【宫阕染桃夭,巫云付一憾,青吟转丝弦,休戚难分辨。】

    最痛苦的时候,是他彻底离开了相伴他半生的那个人,他每日吃不下睡不好,一面想要躲到无人可寻的地方,另一面又期盼着会被那人寻到踪迹。

    但是,他终于还是渡过了那段时光,不似年少时死便死了也无人牵挂,如今是不同的。

    难熬,总没有年少时难熬的,他即便煎熬着,也是有远方的人陪着一起煎熬。

    那人,用了十多年的时间,教会了他,怎么在煎熬中活下去。

    可若说不恨,也是假的。

    怎么能不恨,怎么能不怨呢。

    忽地,从心口蔓延出细密而急促的疼痛,他伏在琴上,有些意识不清。

    二十年了,他几乎都要忘却那人的模样,却还是总能想起曾经发生过的很多事。

    二十年了,再也无人唤他一声德林了。

    二十年了,再也无人接他回家了。

    那人若得知了他的死讯,又会如何呢?

    这万般纠缠,便到此为止吧。

    “身至黄泉,不复相见。”

    阳光明媚的正好,就连家中的黄狗都懒洋洋的趴在回廊下,享受着难得惬意的午后,便是这日,有人脚底生风、穿廊过堂而来,来到了小园的门口,挽着铜环叩响了深漆的大门,不多时,平缓的脚步声传来,木门缓缓开启,露出了少年消瘦的身形,他莞尔而笑,将抱着的古琴解开举给他看。

    少年却只是淡淡的瞧他,‘何事?’

    ‘我是来向你学琴的。’他笑着。

    少年不解地看他,‘什么?’

    ‘我琴艺稀松,你又是有名的琴师,故特来向你请教。’他说着,少年却仍是冷着一张脸,他低头在少年腰间的玉蝠上匆匆一掠,‘而且我资质愚钝,怕是很难教,还望,德先生不要嫌弃。‘

    少年的表情一瞬崩裂,‘你,你……什么德先生!’

    ‘你字德林,又要教导我的琴艺,自然要称德先生了。’他小心的挪进了小园子,抱着古琴的双臂都有些酸痛,‘这琴名叫宫阙,便是我的拜师礼了,还请德先生一定收下。’

    ‘我有琴。’

    ‘那把不好,扔了就是。’他说着,抱着宫阙便大步流星如入无人之境般的走向了少年的书房,少年愣了一下连忙追了上去。

    少年刚踏进房门,便看到这人取了墙上挂着的长剑,毫不留情地砍向了少年的那把琴,‘你做什么?’千钧一发,少年上前拉住了他的臂膀。

    他身子一顿,回头看着少年满面疑惑,不由悲从中来,‘德林,扔了它吧。’那把父亲买的琴……‘扔了吧,以后有宫阙。’少年眼眶一红,似乎是听懂了他的话。‘扔了它,就会有新的琴了。’他忽地笑了,‘我也有一把,名叫青吟,和宫阙是一对的。’

    少年站在原地,看着他将那把琴砍得面目全非。

    ‘德林。’他回身走到了少年面前,还没说什么,少年突然泪如雨下,泣不成声,他没能擦尽少年的眼泪,只得将少年单薄的身子揉在怀中,缓缓抚着少年的头顶,轻声说着,‘没事了。’

    你恨的那些人,都已经死了。以后,我会一直护着你的。

    “道宣……”

    宫阙既相遣,何来索深结。

    青吟不得见,天海总离别。

    马静息尚且是第一次看到父亲那般开怀的笑脸,与之不同的,王父在得知了那盆白茸开花后,也只是平淡的说了句‘知道了’,似乎这盆花开不开他根本不关心也不在意。

    他不知道王父为何会对父亲这样冷淡,只是这么多年来他们两个人一直都是这样,他反而是习惯了,不过此次白茸开花,却让他更加明显地察觉到了这桩事。

    父亲很高兴王父会见他,激动地语无伦次,但还是注意到了他腰间的玉蝠不见了。

    他自然不敢说实话,只是搪塞了几句,好在父亲正处在极端的欣喜之中,并没有追究只是要他明日去见王父的时候必须佩上玉蝠。

    他一直以为是母亲遗物的玉蝠,却是叔王父出走时留下的。

    他因着玉蝠的事,烦闷了整日,他也向柴明讨要过几次,但均是无功而返。但是这次,他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都得拿回玉蝠,否则父亲若知道了,只怕要惹出滔天的怒火。

    屋外的雨淅淅沥沥的下着,八月十五月满之日,却是乌云密布难见玉兔。这一日津阜城中还有重九赏宴,便是秋雨连绵,也应是热闹非凡的,他虽不曾亲眼得见,但也是可以预想得到。

    他双手平抚着古琴,又回想起了早起他与阿云起程时,马静息抱着这把青吟匆匆赶来,求他务必将青吟带走。他不得已,只好接手了青吟,却不知马彦究竟是何用意。

    【在下冒昧相问,马彦先生的字不知是何?】

    【大道甚夷之道,广延宣问之宣。】

    “阿睿。”

    “嗯?”冯权抬眼看向皇甫,却见他眼神闪烁,不知在想什么。

    皇甫坐在矮桌的一侧,犹豫了片刻,“德先生,是什么时候过世的?”

    “两年前的伏日。”

    那一日,他正午时去过道庐,只是德先生睡得熟他唤了几声也没能唤醒,后来他傍晚再去时,却发现德先生伏在宫阙上,已然断气多时了。

    他至今都无法得知,德先生是怀着何种心愿过世的。

    但是看着马家即将圆满收场,他便抑制不住对抛弃了德先生的马彦生出了仇恨。

    他写下德先生的死忌,拜托了马静息转交马彦。

    马家会发生何种变化呢……

    “你说,马彦知道了德先生已故,会如何呢?”冯权怔怔地望着琴弦,喃喃,似是在问他,有似是在问自己。若那人还有一星半点的良知,就该以死谢罪……

    皇甫突然探身握住了冯权的双手,后者奇怪的看他。“你别难过。”德先生的死,对于冯权来说必然是个打击,不然这一整天,冯权也不会这般心情低落。可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冯权,只会这样轻飘飘的说一句不要难过。

    冯权沉默少许,状若平静,“没事的,别担心。”

    皇甫手中一紧,他能明显感觉得到冯权双手僵直,并非是没事的。“德先生的离去,或许也非痛苦,他二十年都在异乡飘荡,心中想必有着许多苦楚的,能够平静的走,也是幸事,有时,死亡带给生人悲痛,但却带给了死者安宁。”

    “他教导我多年,我却不知他有何心愿,该如何去帮他实现,也不知他是哪里人氏,该将他的尸身送到哪里,甚至不知他死前是安详还是悲苦,该用何种心情来纪念……”

    “不论他生前如何,他在离世的那一刻便解脱了,再也没有纷纷扰扰,没有束缚枷锁,没有痛苦哀伤。”

    冯权看着皇甫,摇了摇头,“也没有了曾经云开雾出闲对茶,月白风清笑芳华的岁月,这一生,并非只是痛苦,若只是望着死亡而生,又何苦去期盼什么韶华白首快意红尘。”冯权苦笑,“我只是痛恨自己明知德先生想要回家却无所作为,若当初哪怕只有蛛丝马迹也追着查下去,若早一点查到德先生来自津阜,或许可以解开先生的心结,他就不会客死异乡埋骨无名之地了。”

    “阿睿。”

    “所以我也更恨马彦明明知道了德先生的下落,却任由他孤苦无依了二十年。”

    皇甫没有再出声,只是悄悄的松开了冯权的手。

    “阿云,我希望你不要对我隐瞒任何事。”冯权盯着皇甫的眼睛,郑重其事地说着,皇甫笑着点头。

    父亲曾说,这世上知道的太少不好,知道的太多也不好。如果有一天,他会死。他希望,冯权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件事。

    雨只下了一夜,第二日起身时天光大亮,官道上虽泥泞不堪,但好在行路是不成问题的,马车行至中途,冯权下车方便,回来时却不见了皇甫的身影,冯权心里一跳忙到周边去寻,但想着自己的路痴,也不敢走得太远,所幸喊了几声皇甫便已回来了。

    冯权想着斥他几句,却瞧见了这厮额上汗水莹莹,面颊泛红,怀里不知是揣着什么东西,嬉皮笑脸的跑过来,只记得拿帕子给他擦汗,一时间也忘了要训人的事情。

    “做什么去了?”

    皇甫嘿嘿几声,献宝一般的将怀里的东西倒在了车板上,体态圆润颗颗匀称,有通红有半红也有斑斑点点的,瞧着很有食欲。

    “枣?”冯权看着这小山堆一般的鲜枣,摘这么多,吃得完么?

    “嗯。”皇甫很是得意的笑了,“我瞧见那边有棵大枣树就去随便摘点了。”

    摘点……这要是不随便,岂不是要将枣树也连根拔走啊……

    “阿睿,你不是气虚么,多吃点。”

    啧……冯权撇了他一眼,恼火,“你才虚呢!枣不宜多吃,吃多了容易腹泻。”

    皇甫委委屈屈地接受冯权的火气,末了,才小心翼翼地问,“你喝红枣酒么?”

    冯权顿时火气去了一多半,“倒是喝过几次,但感觉没多大意思。”不过,如果是皇甫家,说不定会有新的制作技艺,可能会变得好喝……

    皇甫却是撇嘴,不满的嘟囔着,“就知道喝酒。”

    “酒可忘忧,亦可解愁。”

    “还没喝呢就说胡话,你酒倒是顿顿喝,可是忧从何时忘,愁从哪里解?”

    冯权被皇甫一通抢白,不免郁闷,“你也没少喝,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

    皇甫却也不着恼,只是盯着他,半晌了才开口,“那你还喝不喝了?”

    “喝!”冯权捡了颗枣子丢进了嘴里,“你要是做的不好喝,也无所谓,只不过皇甫家的名声怕是要一落千丈了。”

    皇甫根本没在怕的,作赋背书他不行,可是酿酒还难不倒他,虽说此去安故是要学医,但是本家手艺也不能丢下的。

    对于皇甫的酿酒一技,冯权还是颇为放心的,只是这红枣酒究竟是何时才可以喝的?

    冯权看着马车角落里放着的坛子,心里痒痒的很,但是又不好打开看看,万一影响到酒的口感他可赔不起的。

    皇甫扬着鞭子催促着马儿向着安故的方向行进,心中暗笑。

    红枣酒若是酿制,工序繁琐,半路他也做不成。至于那坛子,他只是将干红枣扔到酒里泡着而已。

    若是叫冯权知道了,他免不了又得被数落一顿了。

    【注】

    大道甚夷,而民好径。——《老子》五十三章

    广延宣问,以考星度,未能雠(chóu)也。——《汉书》

    以五十步笑百步,则何如?——《孟子·梁惠王上》

    安故城中,又会发生什么奇妙的狗粮…啊不,故事呢…

    没有人能理解我不想开始临洮篇的心情( ╯□╰ )

    不止是因为我懒ε=ε=ε=(~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