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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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剑心一直用的是一把断剑,倒与他现在侠义至尊的身份极不相称。 此剑笨重刃钝,看起来十分古老朴素,不仅是断剑,剑身与剑刃上还有许多残缺,如风霜雕刻,如岁月琢磨。 但他对剑十分珍惜,无事之时总解下这把宽阔笨重的黛雪剑,用软布擦拭。 比如此刻。 火堆的暖光照亮了周围不多的地方,勉强为这十几个旅人提供些温暖。好在目前只是秋天,也没有起风,只要稍有些温度,就不觉得寒冷。 沈剑心盘腿坐在火堆旁,照旧拿出怀中软布细细擦那把断剑。跳动的火在剑上折出冷冷的光,亦映出他平静的眼眸,还有原本雪白的道袍上一身尘灰。 他从昆仑归来中原,在飞沙关遇到这队往来西域和长安的商贩。侠义至尊的名头在中原武林叫得响,商队也是在道上混的,自然很信任他,于是聘他来做护卫,还爽快地付给他丰厚的银两。 但沈剑心只取了很少的一点,几乎只够几顿饭钱,道本就是顺路,和商队互相照应,酬劳不用太多。 火堆渐冷,同行的商队头领搓搓手,往火中又添了几根干柴。他看沈剑心默不作声地抱着断剑,一捋胡须笑道:“沈道长!怎不换把好剑?” 沈剑心摇摇头:“已经够好了。”又伸手朝他讨腰上那壶酒。 头领也不吝啬,直接解下酒壶扔给他。沈剑心单手接住,拧开壶嘴,将酒倾倒在剑上,又继续仔细地擦剑。 那把剑已经足够干净,可沈剑心就像是看到上面有什么洗不干净的脏东西,还是擦了又擦,几乎是擦得光可鉴人。 天幕黢黑,明天还要赶路,商队的人早就三三两两挤在一起睡下,醒着的人也只有沈剑心和看着火堆的头领。 沈剑心擦完剑,将酒壶还给头领:“是好酒,我替这把剑谢谢你。” 知晓许多江湖人爱剑如痴,与剑枕席相伴,而侠义至尊正是以一手剑法出名,所以他说这话倒不令头领觉得奇怪。 擦完剑,他又用布条将剑裹好。那布条也很陈旧,但浆洗得干净,像是一直在用,倒和这把断剑十分相配。 头领再往火堆里丢了两根柴,却看见沈剑心站起来,竟抱着剑就向黑漆漆的林子深处走去。 “沈大侠等等——”头领下意识叫住他。 沈剑心顿了脚步,微微偏头,白发被火光映得有些发亮,可他整个人却都泛着一股子不近人情的冷气。 头领见他这样子不像是去解手,倒像是要走,于是便斟酌着语气问:“沈大侠这是要去哪儿?月黑风高的,不如天亮再说。” “已经二更天。附近没有野兽,离长安不过两三日路程,往来江湖义士众多,关中劫匪不敢在此作乱,我便送你们到这里。”沈剑心淡淡地说,“至于我,还另有路要走。山水相逢,有缘再见。” 侠义至尊不过几个起落便消失在黑夜中,没有发出一点声响,酣睡的人仍旧沉浸在梦乡中。 头领摸摸腰间的酒壶,还有大半,而身边了无曾有一人的痕迹,竟觉得这沈剑心的来去像是一场梦。 沈剑心在和商队分别的第十天赶到了扬州城。 繁华扬州,往来熙攘。他避开人群,背着被布条层层包裹的黛雪剑,坐在茶馆不起眼的角落,点了一壶最普通的粗茶,再点了个最便宜的饼子,慢慢吃喝起来。 如他这样没什么钱,凑活着来茶馆吃这些茶和饼的江湖人很多,省钱度日的门派弟子更是不少,他这一身纯阳校服又灰扑扑的,混在其中十分不打眼。而沈剑心还戴了个幕篱,遮住他算得上是标志性的白发,加之他刻意收敛气息,根本没有人注意到他。 江湖侠士多是三三两两凑在一起,一边讲些新鲜事,一边吃着东西。沈剑心拿着饼子刚咬了两口,就听见旁边桌的人在咬耳朵。 倒不是他故意偷听,实在是耳力太好,就算他俩是附耳讲话,也跟当着他的面讲没区别,加上…… 他们谈论的事情和自己有关。 所以沈剑心权当下饭菜,饶有兴致地听了起来。 那江湖人跟旁边的同伴神神秘秘地小声说:“兄弟,你知不知道前几个月藏剑发生了一件大事?他们瞒得太好,我昨天刚听说的,藏剑大庄主叶英,被侠义至尊沈剑心重伤,至今在神剑谷闭关未出呢!” 沈剑心听见这句话,若无其事地继续吃东西,只是吃饼子的速度又慢了些。 旁边的同伴明显不知道此事,几乎惊讶得要叫出来,被那人一把蒙住了嘴:“兄弟小点声!这消息我可不敢保真,也只是道听途说——但你想想,我们有多久没听见过叶英的消息了?连带着沈剑心也……” 这话确实在理,同伴连连点头:“上次听闻叶英的消息,还是去年,藏剑采购的弟子带回来一批珍稀矿藏,他亲自出来挑拣了两块走,从此再也没有消息。而沈剑心更是在此之前就销声匿迹……所以是叶英闭关铸剑被沈剑心重伤?这说不通啊?世人皆知藏剑山庄大庄主与侠义至尊乃是至交好友,沈剑心发哪门子的疯去打伤叶英?何况如果是真的,藏剑为何不追杀他?” 那人耸耸肩:“谁知道呢?所以我说消息不保真。要我看,多半还是——”他食指和大拇指一搓,露出个有些猥琐的笑容,“还是这个谈不拢嘛。亲兄弟都还明算账呢,谁知道沈剑心和叶英有没有钱上面的过节?” ——有的。沈剑心在心里默默回答他。 他摔碎叶英的玉雕杯,这么多年了一直没赔,主要是没钱赔。 侠义至尊听起来名头响亮,却实在是囊中羞涩。纯阳那点月例,他常年在外,领得断断续续;打工跑腿,那点收入只够日常开销;行侠仗义,又不会去收钱,还经常倒贴出去。 以至于这么多年,沈剑心一直过得挺穷,真是除了剑外两袖清风。 这真假参半的消息,两人谈一句便过,又开始说别的江湖事。沈剑心随便听了几句,大概是某某大侠又和某某侠女成了神仙眷侣,羡煞旁人;某某恶名在外的人又杀了谁谁谁,骇人听闻。 他听得无趣,吃完饼子又喝完茶,付了钱走出茶馆,然后前往码头,交了去藏剑山庄的船费。 刚才那两人说得对,也不对。 叶英,的确是他沈剑心伤的。 却不是重伤,而是—— 一剑穿心。 叶英亲手给他打造的长剑愿无违至今还插在叶英的胸膛中,将他自己钉在了神剑谷的地上,将他的心上人关在了永夜中。 那是叶英握着他的手亲自插进去的,愿无违,的确是……愿无违。 沈剑心半夜翻墙进藏剑山庄的时候,不出意外遇到了提着无双剑沉着脸在墙根下抬头看他的叶炜。 他刚爬到墙上探出个头,见状索性跃上去,在墙头坐了下来,颇有些吊儿郎当的意思:“三庄主大半夜的不睡觉,在这儿看什么呢?” 叶炜看了他一眼,低声道:“我白天接到弟子报的消息,有一位背着黛雪剑的纯阳弟子出现在扬州,还上了来藏剑山庄的船,但不知面貌,亦查不到身份。我料想是你,便在此等着。” 沈剑心摸摸下巴,点点头:“三庄主消息灵通。不递拜帖,半夜闯入藏剑山庄,的确是沈某的不是。但你知道的,我现在最好不要在藏剑山庄众人面前出现,除了你们几兄弟。” “看来你也听见那些江湖传言了。”叶炜沉声,“当时在场的除了大哥,只有你我和五弟,出来之后,二哥和四弟封锁神剑谷,保证不会有人接近——我们四个总不可能让你背上这么个罪名,那这消息是怎么出来的?” 两人对视一眼,从彼此的眼里读出了最坏的那种可能性。 除非是叶英自己传出来的。 只是,现在的叶英,还是叶英吗? 但沈剑心倒是笑了出来。 “他醒了吧。”侠义至尊轻轻地说,“正好,我也该去看他了。” 他纵身从墙头跃下,一把揽过叶炜的肩,拖着心事重重的叶炜往神剑谷走去,边走边道:“我就说嘛,最多只能管一年,当时你还不信。这不,一年都还没有呢,还好我这次去昆仑寻了些极寒的冰晶回来,多亏你五弟给的线索,没走弯路,现在正好用得上。” 他说这话的时候轻松愉快,和平时沉稳的他判若两人。若不是亲眼见过,很难相信这冷眼少语的侠义至尊沈剑心还有如此跳脱的一面。 叶炜倒是更习惯他这副样子,他们认识的时候,沈剑心不过是个与他同岁的青年,颇带着些天真无邪的侠气,又是混过江湖的,说话油嘴滑舌,远远比现在这个宛如死了情缘的蚌壳嘴老白发铁剑纯来得亲切。 虽然认真算起来,他的确死了情缘,这会儿情缘还在神剑谷地上躺着呢,只是叶英那个状态算不算死了,谁都说不好。 两人一路走到神剑谷外,神剑谷门口还站着个只身前来的叶凡,也像是在等他们。 沈剑心人还没到,就先从怀中摸出个匣子扔给叶凡。叶凡稳稳接住,刚碰到便觉得从指间一路冻到了经脉中,赶紧运起内力冻住匣子:“沈剑心,你就是这么把这东西带回来的?你不冷吗?” 沈剑心不甚在意地摆摆手:“我习纯阳功法,内力深厚,两三个月的路程而已,不碍事。这么揣着,它还冒着寒气,我就知道没化,还能用,不然昆仑到江南这么久的路程,我怎么拿得过来?” 叶凡瞧了瞧匣子,又瞧了瞧他在月光下苍白得有些透明的嘴唇,那眼神明显是想说什么,但还是忍住了。 ——昆仑极寒冰晶,带到江南,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事。 沈剑心修习的不是叶凡这种至寒的功法,而是至纯至阳的纯阳内功,除了一刻不停用内力将匣子和外界隔绝开来,否则是无法做到的,其间曲折,绝非他说起来这么轻松。 他对叶英的这份心思,叶家几兄弟没有不清楚的,但有些事总不好明说。 叶凡用凝雪功把匣子里三层外三层地冻上,确认就算是在神剑谷那种炽热的地方,短时间之内也化不了,便道:“那我们进去吧。” 然而沈剑心却拿过匣子,背朝这两兄弟摆摆手:“你俩进去碍事——我跟你们大哥单独聊聊,可别进来偷听啊。” 叶炜皱眉:“沈剑心,这不是小事,你不要太儿戏!那个人……连我们都不敢确定是不是我们大哥,你如此笃定一个人应付得来?” “嗨,我还能不知道?”沈剑心转头朝他俩一笑,冷冰冰的侠义至尊罕见地露出了如少年般的笑容:“他就是叶英,一定是叶英。” 他的语气几乎有些虔诚:“你们等着,总有一天,我会把你们的大哥,完完整整地带回来。不是相信我,而是相信叶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