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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虬雁】投水覆梦

    策天凤昔日尚在羽国时,曾令鸿信阅及九界札记载史。羽国以云天关之险,偏安一隅,少与世外往来。羽人世居于天台山,女娲定立四极之前,天台为神鳌背负之山,据虚宿星移纪时,浮游于羽国云海内,不辨经年。

    向晚,二人师徒相对跽坐,鸿信做了一日课业,略有疲乏,便起身将一直掩着的轩窗敞了。那时他还不是日后毁誉滂沛的策天凤,有过许多回这样相类的日头。他做鸿信的西席,在记名的、靠名的,之间的其中一个,鸿信偏爱他,听他说“钜者白也,黔者墨也”,心里也是分明。宫室里九千银釭长明,白膏丰润,燃之有异香。据宫内秘传,烛油皆由鲛人酿皮刮油成制。眼下天云千重,白浪如海。他殿内是融暧的,熨着面颊,就瞧云也似絮一样,结成了被,盖着红砖砌起来的女墙外灯火万家明灭,是交集的民郭。羽人逐月,每逢十五,都城内便有庙会,人声鼎沸,虽传不到高处的宫室,但入夜后却能燃起极盛的火,叫人看着,仿佛天上地下一共生出两处月亮,羊脂也似,在火里化成一条油脂熏然的河。

    此日又逢望月,日头方才西沉,他够出户牗,往上看庑殿顶上辟火的鸱吻,古兽笔简,寥寥塑出一个佝背坐态,背后扯出来一个梭长的影。策天凤曾同他谈及,鸱吻本是海龙次子,与兄长争位,其兄设计,约以吞食檐脊,全食者得胜。鸱吻中计,背受一剑,钉于屋脊,遂亡败。那日鸿信与他辩义与利。大宗是利,争位是利,定局既得都是利。亲亲相尊,以下逆上是背义,弃约是背义,阋墙是背义。翻子似的,每一枚都剖开来与他讲。

    末了策天凤问他,若你为昆如何,你为仲如何。他要鸿信数出这些,却仿佛非是为了争出对错,并不考校,只是普通的口吻。

    鸿信站在光处,定定地敛着面目斟酌,半晌才道:“均该万死——从来一位,得配便属之。有能不义者,能烹小餐,弗能为治国;无能而有义者,能为草莽,弗能为柱国。二者皆无,朽蠹而已。能与义,幽明果报,不爽锱铢,皆不无辜。”

    策天凤停下笔,将笺上的墨阴干,问道:“谁杀不辜?”

    鸿信答:“人也。”

    策天凤问他:“孰予之不辜?”

    鸿信说:“天也。置天为仪法,然后定人治。”他攒眼去望街市,块垒躺在云下,一片金鳞轻羽。再是恪则的脾性,到底还是气盛的年纪,他于是便又添了一句:“我不为也。”

    鸿信侧过一些身,暮霭西沉,流火犹河一般淌进来,将策天凤的整个人都搁浅在里头,如同一块红海中爬满了绿苔的死石。策天凤不置可否,又问道:“若比一人之义与万民之利呢?”

    鸿信一怔,忽觉心下仿佛裹进一颗木刺,隐隐楞痛。但策天凤这样问他,他心里是难与他答的。

    上年羽国的冬雪连降数月,鸿信按例去城中巡按,要视情状报覆赈灾。往近郊数计流民时,途经一座结起冰来的湖心亭,里头见两人烹茶,一人正煮水,他提着壶,应是听见鸿信的踏马声,回首瞥了他一眼,清浚浚的一双瞳仁,雪一般激泠扑到面上。鸿信有些莫名,心神一动,暗自记挂,但身上有事,便也续而拍马走了。回程时人再看,亭中人已少了一个,但青衫人仍在。是日更定,鸿信决意走进去,向他讨一杯热茶。他单予了鸿信一只泥杯,二人围着红炉,等壶中水沸。鸿信靴底和袍脚都沾了泥水,动时不觉,静下来让风一吹,便冷得渗rou钻骨。对坐者不过薄衫轻氅,襟角也沾了几粒穿堂雪,如往风雪中兼程来。

    鸿信便提话问他:“先生是外乡之人?”

    那人撩起眼皮,不轻不重地应了一声。

    鸿信又问:“先生家中,受灾如何?”

    他提起冒气的壶,在他杯里冲了几根茶梗,有些药味儿从白气中攀上来,想是应该掺了其他的药草,然后他才说:“城外有流民几何?”

    鸿信答:“二十余。”

    那人便道:“都城外二十余,县外便有二百余,州府之外,更有二千余。”

    那日他同鸿信说:“为斗升之民,莫知西东,维天则同。”鸿信听着,先是心里生出濡慕,渐渐又觉出悚然,为倾盖,为虱衣,为颈项之后的冷兵。后来再想,旧亭蔽顶,那是策天凤诱他入局的瓮,他舍身在瓮中,如龛中佛,雪积成的,痩竹也似,白瓷也似,居高临下地生出审视,也冷也风骨。

    在那个黄昏,将夜未夜,策天凤身袖满是落晖,向前是白日余烬,往后是万烛摇红,火中剥出一个他,将将就要引他进焰火摧烧。但策天凤的模样,在风雪压身时、在积火燃炽时,总如是一以贯之。策天凤浇铸他,拈着风尘,也拏着锉刀,黏上一些沟壑,又修去一些山棱。鸿信不足懂,伶仃的残忍,在蜿蜒而去的年岁里是多么的不起眼,将一些自矜转嫁了进日复一日,就好像种子只因季候而破土抽苗,而非农人播索。但日子是很长的,鸿信是真切地以为尚有大好光景纵容,他只是偶尔模糊地抓到一点行将末路的虺隤,犹如千钧一丝,就那么吊在他的指间。鸿信在这样的梦里,总是听见火星爆裂的哔剥声。

    世事泥沙中去,他们数年间四处渡江转斗,每春归檐燕,也再不是上年那只。朝朝马策与刀环,再没什么馀闲片刻。他见过策天凤披甲,全身覆在胄里,露出的五指嶙峋苍白,扣着系柄,指节都泛青。血泼在上头,极烫,又极冷。鸿信执意替他卸甲,又与他净盔,血在水里漂开,又干涸在了甲襞的间隙里,结成了一条褐色的线。

    策天凤与他说:“衣三领,足以朽rou;棺三寸,足以朽骸。”七尺之下,尽无因果,如是法,如是本末究竟,不须复说,不须久哭。又说:“断指与断腕,利于天下相若,无择也。死生利若,一无择也。”他教鸿信,先见生死,然后权生死。权,非为是也,非非为非也,权,正也。

    每回鸣金,鸿信仍替他净甲。某日铁片将他的指腹割开,他的血也落进去,疮口边缘被浸得发白,冥医给他包扎好,又要他小心,不要再近水,但提笔时便开始胀痛,似有千钧。他知道纱布底下,两块分开的rou又有几次挣开。日头一落,各部就呈上战损名表,鸿信将他们一一抄录。不同的名字,不同的脸,素未谋面,或者似曾相识。头一回时记不住,便也许不再有下一面,唯有那天的一盆血水,他的血,和别人的血,就这么融在了一起,不分彼此,血同孽一缘而生。

    那夜鸿信发梦,醒来时冷汗涔涔,疯似的拆开布带,去看结疤的伤口。窄长的浅弧形,不像梦里那样,他替策天凤钉棺,朽木太薄,笃锤敲上去,夺夺闷闷地响。他两手不间地颤,掌心湿滑,连木柄也快要拿不稳,长钉不经错手,刺穿了指尖,烙下一个无血的窄圆空腔。他蜷在被里,冷涕沁进鬓发,舌根反复嚼着一句话,越嚼越觉出辛楚:“去其爱而天下利,弗能去也……贵为天子,其利人不厚于正夫。”

    鸿信想起当年策天凤在茫茫大雪请他那回粗杯热茶,他初时只当是萍水相逢,往后才明白,那盏涩口的苦水,原来早便作了他的敬师茶。茶喝到肚腹里,他心上念的却是:“愿岁并谢,与长友兮。”

    禽滑厘子事子墨子三年,役身给使,不敢问欲。鸿信埋在铜釭都熄透的帐中,失了声一般,不敢问欲,梦里亦不敢问了。

    雁王问梦虬孙:“你见过鲛人油吗?”梦虬孙悚然一惊,狐疑不定地望着他,他嗤了一声,说:“从前有人与我说,羽国的宫室里,所燃灯具俱用鲛人油点,有异香,能长明不灭。”

    虬龙如一只遭捏了七寸的水蛇,心里厌弃他不识眼色,恨恨道:“看到鬼!你是要剐了谁取油?无稽之言。日头也会落,又哪有不灭的灯?”

    雁王听罢,只是得了一句笑,他道:“以人身为烛身,去六辟,嘿则思,言则诲,动则事,凡言凡动,迁行为常,三者代御——他不曾教你?”

    海境悬水无根,常湿袍裾。国境为雨所裹挟,却历年无雨。可称笑话。

    梦虬孙冷了脸,回讽道:“四口为佛恶,你道是什么?两舌、恶口、妄言、绮语。”他撇开脸,嘶声都压进喉里:“我只知爱欲之人,有如执炬逆风,终有烧手之患。”

    “你说的谁?”雁王付以一哂,“我曾见过两团火,水中生火,鸱吻可辟地火,不能避人火。也是,鸱吻本就是人欲焚人,以致使伯仲相争的败者——”他话音未落,梦虬孙已伸手扣住他的喉口。

    “说够了么?”他化出爪来,蛇鳞贴着他生白的一截颈子,连蹼稠而冷,趾尖刮破了雁王大绣上的织花。水龙活泛的腥气黏着他的皮rou,他再搛得紧一些,就能感到皮下的血脉簌簌更张。他压不碎雁王脸上平澜不掀的面饰,与他的本面长得太久,已经分不开了。“你知道什么?”他想这么说,又觉得颇无心思。深离水面,那双眼金琥一般,包着两团火烧尽后的灰。梦虬孙晦涩地去吻他,阻回他的话,又撬开一些。

    “去其爱而天下利,弗能去也。”雁王藏在舌下的那句话,欲星移教他,他尝了,领教了,却不能尽懂。

    去爱乎?去爱乎?使人愚蔽者,爱与欲也。然有情如投水,即溺即毙,曳曳其身。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