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罗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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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相离时常觉得,走过了这数不清的岁月,自己好像什么都没留下。 要是让那些一把花白胡子的宗主长老们知道他这么想,估计就该哭丧着老脸嚎尊者把咱宗门当啥了云云。 但闲余时回顾过往,忆起最初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那比他年轻些的熟悉面孔却总让他觉着陌生。 他说这世间修行者无数,要做便要做最强的那个。 如今他想,成了这无垠仙域唯一的神,也算是最强了。 他说要行万里路,将所有奇宝、美景都尽收眼中。 如今他笑,不止眼中,还在手里。 他说待行至高处,不要忘了至亲友人,同苦亦要同富贵。 如今他叹,可惜仙凡有别,这所谓的富贵他们怕是受不住。 少年郎隔着漫长岁月看了过来,说你是我吗。 仙人淡笑,没有回答。 …… 2 漫漫修行路达到极致后,相离开始无聊了,这时他还未完全尝到永生的滋味到底为何,总想着给自己找点事做。 首先尝试的是炼丹。 相离是水木双灵根,并不是十分适合炼丹一道的资质,好在他有无数的时间用来琢磨,这期间,被逮到试药的长老、弟子们就理所当然的惨遭毒手。 弟子们修为不够,忧心会因此一命呜呼,所以较高品级的丹药主要用来霍霍长老们。 一开始还面上激动的喊这是尊者看中,过了几次总算品出味了,一个个躲的飞快。 当然,再快也是躲不掉的。 也许是天赋着实一般,相离磨了很久,同辈的人走了,继续霍霍下一批,曾经的弟子们熬成了长老、宗主,宗门又有了许许多多的新弟子,一代代下去,练了不知道多少年的丹也到了头。 品相极佳的丹药也不用找人试了,相离手一挥,又碾成粉末洒入老友们的墓里。 …… 3 二十出头的相离刚踏入修行大道没几年,彼时还是个有点运道但不多的小散修,正是人嫌狗憎、啊不对……年少轻狂的时候。 自小被溺爱着长大,也就是家庭成员简单,父母又都是乡邻乐善好施的富商,要不然他高低得是个有名纨绔。 所幸虽然随心所欲,也没什么坏心,后来踏上仙途性格也没怎么变。 结果因肆无忌惮招惹了人,那人上头的长辈顺藤摸瓜找到了他在凡间的家,导致父母惨死。 葬礼那天相离没出现,许是无颜面对,只遥遥浮在天上,坐在飞剑上抱着一壶喝不醉他的凡酒。 看葬礼上来来往往的人,有被他家救济过的贫民百姓,有不知道到哪来图家产的远方亲戚,还有或真心或假意的地方官。 相离喝着酒,头一回收起面上的张扬,看着这万般面孔,心里想着两个词: 仙人、凡人。 酒喝完了,葬礼上也没了人,他把酒壶扔回纳戒。 该去杀人了。 …… 4 大多数时候,相离在宗门是个威慑型吉祥物的存在,不是说他没有那个能力,只是单纯的提不起兴趣。 刚开始的那几年麻烦事很多:有长老仗着长他一辈想要狐假虎威的;有曾经的师兄弟借着崇拜之名意图将他当散财童子的;有根本不认识但对神之名擅自期待又擅自失望,到处挑起各种谣言的…… 如此种种事件数不胜数,相离也从不惯着,他并没有那个有了地位能力就要护佑什么苍生、包容弱者的自觉,通通赶了、杀了、废了,简单处理完事。 至于事后他人想什么猜什么也不在乎,凡人仙人在这个境界之下已经没什么区别了。 在他之下,皆为人而已。 向来自我的人成了神,那也是个相当自我的神,没道理突然就变成心系苍生的绝世好神仙。如果不是相离本身不在乎权力,这无垠仙域怕不是就要多出个独裁者一般的存在了。 当时的宗门弟子们也十分精彩地经历了从心惊胆战到平淡吃瓜的心态转变,其中的辛酸不足以外人道矣。 百年、千年、万年、许多年过去后,相离的名字已经是传说级别的存在,除了宗门的老头子老奶奶们能平常见到,也就只有在大典和遭遇灭门之灾时相离才会出来露露脸,哦对,还有心魔外化时期到处闲逛的时候,虽然那时嫌麻烦就带着面具或者变个面孔,但也算一种露脸吧。 ……啊,还有一次。相离回忆着,从深处挖出一段记忆。 当年,把相离一个成年人当孩子养的师父将要仙去时,他也出来看了看他。 修仙之人青春永驻,师父自然也是如此,离去的前一个时辰,他这位鹤发童颜的师父还胆大包天的搓着他的脸狂笑,说他怎么越长越乖了。 相离看看一边离老远的长老宗主心惊胆战满头大汗如坐针毡的样子,面无表情的疑惑:您认真的? 他搓着徒弟的头,动作好像在搓小狗,笑的很开心:当然,难不成你也跟凡人一样年纪一大就忘了小时候有多人嫌狗憎? 相离:……还小时候,都十八九了,再说那叫张扬,叫少年意气。 师父毫不掩饰的露出批判的嫌弃表情,随后表情逐渐淡了,带着别样的意味笑着: 现在不是了,太乖了。 师父说:你其实不必迁就他们,我知你性情,能耐着这么多年做宗门的后盾已是仁至义尽。 师父说:我死后,你就走吧。 相离看着这个内里已经老去的年轻人,淡然的神情上忽然扬起一抹笑。 他说:师父难不成以为,一直以来我是被你困在这里的吗? 他说:徒弟还没玩够呢,等这地方变成我想要的样子,不用你说我自会去找些更有趣的。 师父看着徒弟一如当年的笑容,突然不顾那边快要被他的动作吓死的一众老家伙——一巴掌呼在相离的头上:你小子! 然后快活的哈哈大笑,一如往常的揉着徒弟的脑袋,就像在搓小狗。 师父转身走了,背对着他潇洒的扬起手挥挥:走喽! 5 相离的神识范围是无尽的,收是一瞬间的事,但向外扩散,再快也需要时间,他在殿中打坐假寐时,神识触碰到了奇怪的东西。 是一道门。 在他想要一探究竟时,那道门却如它突兀出现一般又突兀消失了。 相离没有急着寻找,只是记下了坐标,然后继续扩散神识。 自那起约莫近千年内他又触碰到了那道门两次,它依然消失了,相离依然记下坐标,想着三次“门”出现的地点和时间似乎没什么规律,如果刚巧出现在他神识的范围内就好了。 之后是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终于在第二十七次、又过去四万六七零五十一年九十三天后,“门”出现在了他神识范围内。 相离瞬间收回了扩散了不止多少年的神识,集中一点牢牢禁锢住“门”,将它带回了自己的殿中。 神识撬不开这道门,他试探着将浩瀚无边的神识抽出极细的一丝,从“门缝”艰难地钻进去。 ——他看到了一片星海。 当然,那时他并不知道“星海”这个称谓,仙域也有黑夜,但并没有这种一闪一闪的星辰,只有看不到边的黑幕和灵气团形成的云雾,而这明显的异方天地呈现的景色他是第一次见到。 很美,很新鲜,很有趣。 相离没有犹豫,当即临时召集了宗门的宗主和所有长老。 6 师父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俊美的脸不顾形象地皱成一团,转头朝自家唯一的弟子问:嘶……这么久一直没问过,你这名,是不是有点不吉利? 哪有给孩子起名叫“离”的?可这嚣张的性子看着又像是被宠大的…… 青年狠狠皱眉:师父你什么毛病?这个时候聊什么天? 师父随意摆摆手:没事,我不介意。 青年闻言沉默,一时间情绪剧烈起伏导致好不容易凝聚的灵气顿时消散,“刷”的一声从空中坠落,掉入探不见底的「落渊」,空中隐约传来他含怒的叫喊: 我介意!!! 一口一个鳞果在崖边悠哉瘫着的师父眼睁睁看着自家弟子掉的见不着影,只装作没听见,啧啧出声:还是修炼不到家啊。 …… 满身狼狈的青年瘫在地上抹了把灰尘露出如画般的眉眼,精疲力尽地喘气。 你小子别不知好歹,「落渊」这奇特的环境正适合你这种大开大合不擅长精细cao作的小娃儿,别人求我还不乐意带他来呢。 师父懒散地靠着石壁,嘴上嘚吧嘚吧个不停。 青年:我谢谢你。 不客气。师父乐呵呵。 青年被这人的厚脸皮噎的难受。 ……没什么不吉利的,这名字算是个祝福吧。青年支起上半身突然道,边说着边捏诀清理衣服上的脏污。 师父顿了两秒才反应过来自家徒弟是在回答之前的问题。 青年也不管师父感不感兴趣,自顾自地往下说:我娘是凡世国家某个小官家的庶女,她那个老不死的爹一把年纪了还做着升官发财的美梦,但是自己又能力不行只会搞些个歪门邪道。 我娘不随那老东西,长的好又有才,那老家伙就起了心思,要把她卖给高管当奴妾换个升官的机会。 凡世的姑娘家不比男孩,不值钱。 我娘其实一直防备着,提前知道了这事便一通计划,先是把自己的屋给烧了假死,接着把收集的那老东西受贿、杀人等等的一堆证据全给了他对头。 之后一番波折才遇到我爹,才有了我。 对我娘来说,当初孤注一掷离开那个叫“家”的地方,是她一生中做过最重要最正确的选择了。 青年身上已经干净,他扭头看向师父突然间开始扭曲模糊的身影。 天空、石崖、深不见底的「落渊」也如被水冲刷的墨水般逐渐消散。 他说:我娘说她爱我,比爱我爹还要多两分爱,她希望所有的困境离我而去,希望我永远都能坚定地选择自己,希望我……有些忘了,她说的太多我又很小,后面很多都不记得了。 ……但是, 青年看向师父正在消失的身影,似乎看到他在笑,还一个劲地冲他摆手,他也忍不住回应般地冲他笑。 但是师父——我该离开了。 青年闭上眼。 现实中,暗蓝的眸子缓缓睁开,仙人神色慵懒地靠着软榻,垂眸轻笑: ……是个好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