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判勿怀怜悯(清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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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原没有四季,只有亘古以来捱不过去的寒冬。雨落成雪,血凝为冰。层层终年不化的冻土下埋葬了无数不屈的尸骸和悲凉的叹息。传闻进入冰原的人没有一个能够逃离这里,这是一座有去无回的死寂之城。 “又见面了,昔日旧友约瑟夫·德拉索恩斯先生。不,或许我该这么叫您——尊敬的亡灵之主阁下,”年轻的典狱长优雅欠身俯视这位沦落为阶下囚的旧神,作为冰原的主人,他有资格对任何一个囚犯抱以讥诮的心态,“欢迎来到冰原。” 漂亮的青年倚墙而坐,容颜剔透如冰,衣衫破碎似蝶折翼。鬓发四散披于双肩,唇边妖冶的鲜血仍在汩汩流着,面容尚不见颓色。一只风烛残年的黑鸦孤独地盘旋在他肩头,时不时发出凄婉的哀鸣。 亡灵之主永远不会垂下他高傲的头颅,直到他死去。 “多谢款待,典狱长阁下。”绅士即使身陷囹圄亦不会摒弃其优雅的礼节,“我睡了多久?” “七日。我命人把您从影堡带回冰原,自然,这也是奥瑞恩陛下的意思。”典狱长逆光而立,朦胧的雪光穿过他高大的身躯投下深邃的影子。 “真没想到,最后会由您来审判我,洛伦兹先生。”亡灵之主抚面微笑,似有几分怅惘,“当初您曾劝告我终止对灵魂学的研究,为此我们甚至分道扬镳。我为至亲至爱自愿皈依亡灵,逐步接手这个种族。而您则成为公允光辉的典狱长,与我对立。不料最后,还是落到您的手里。” 典狱长的目光并不比冰原的凛风更加温暖:“那场横祸摧毁了我的所有,我的人生就此终焉。于焰心涅槃后,我便立誓铲除一切不公不义。若您早日听从我,今日不至潦倒至此。您确是咎由自取。” “那么,您打算如何对我呢?”亡灵之主掩唇,似是挑衅般夸张地打了个哈欠,“终身囚禁,万般折辱,亦或是……” “您错了。”典狱长冷冷地打断他,“仁慈神圣的奥瑞恩陛下会宽宥每一个罪人,自然,也包括您,本该罪无可赦的亡灵之主阁下。” “哦?”亡灵之主扬眉,“让我猜猜,一定有条件吧?是什么?” “很简单。您跪于大殿之上俯首认罪,并感谢慷慨的奥瑞恩帝国宽宥您罪无可赦的恶行;誓死效忠奥瑞恩帝国。”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奥瑞恩果真是宽宏。亡灵与人类、半身人、提夫林的混战持续十五年,枯骨积山,血汇成海,死伤者不下数亿。到头来只需我卑躬屈膝俯首称臣,便可将历史彻页翻篇,一笔勾销。可笑至极。”亡灵之主爱惜地抚摸着手上停驻的黑鸦,勾唇冷笑。 “奥瑞恩陛下独予您的恩赐,望您安然受之。要知道,您所犯的罪是‘叛国’,按律……”典狱长蹲下身靠近他,温柔地将他的一缕银发别到耳后,皮质手套擦过脸颊有微凉的痛感,“当施以火刑。” 亡灵之主缓慢擦去唇边干涸的血迹。因失血过多而苍白如纸的嘴唇沾染了鲜血愈加靡艳。 “倘若……我做不到呢?”他贴在他耳边轻声细语,语气亲密得像问候多年未见的恋人。 “放心,”下颌被权杖强行挑起,顶端的电磁球在昏暗灯光下明灭如呼吸。典狱长无声地加重手上的力度,看到锐利的金属在皮肤留下深红的刻痕,“对你,办法有的是。毕竟,他们只需要一个结果。” “好啊。”亡灵之主慢条斯理地拨开权杖,解下腰间的佩剑交到典狱长手中。那把剑锻造精致,锋利如纸,剑身却已见锈迹。他握着对方的手,将锋刃对准自己的心脏,只消再前进一寸,即可贯穿轻薄的皮rou。 “不如我教您一个现成的方法如何?”他妩媚的声音似蛇的蛊惑,“来吧。杀了我。” “杀了我。”水蓝色的眼睛弯成新月一样柔美的弧度,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仿佛天真纯洁的孩童等待旁人的赞誉。 典狱长并未理会亡灵之主的挑衅,抽出利剑丢还给他,起身向外走去。 “过来。” 趁对方不解的间隙,他淡淡地补上一句,“需要我叫人扶你一把吗?” 亡灵之主以剑支撑地面强行站起,身形颤动如风雨之烛。他艰难跟上他,每一步仿佛行走于刀尖。手中锈蚀的长剑原本能够在战场斩落异端的头颅,如今只能作为狼狈的拄拐,支撑着他摇摇欲堕的身体。 牢狱的空气混着冰凉的血腥与腐烂的恶臭,朽坏的壁灯在黑暗中吱嘎作响,时不时熄灭几盏。亡灵之主面无表情地走过,披风扫过地面扬起呛人的烟尘。 他此刻见到的可怖情景,并不比在战场上所见的更触目惊心。 那些死去的囚犯尸体并未得到处理,恶意地陈列在各个牢房内,死状令人作呕,难辨人形。那些尚存活的囚人终日与尸体为伍,目光呆滞地抓着虱子吃,或疯癫或痴傻,唯独在看见典狱长时,面上露出极度恐惧的神情。典狱长轻车熟路地穿行在蛇形的走廊,高大的影子一一覆过他们的身体,来自上位者的压迫令人几欲窒息。 “亲爱的艾尔文,”典狱长微笑着询问一位正在生吞老鼠的囚犯,后者在看到他时虔诚又疯狂地以额触地,“您认罪吗?” “是的,慈爱的典狱长大人,”他的语气有极度的忏悔和崇敬,试图隔着围栏亲吻典狱长的鞋子,“我感谢您。因为您救赎了我,在我还是罪人的时候,您就拣选我。我罪大恶极,非死不可偿,是您洗净我心中的一切罪恶,让我能够明白您的真理,顺服您的旨意。我愿意降服在您面前,您与那神圣的天主圣父一般予我新生。” “好孩子,神会原谅你。”典狱长满意颔首,丢给他一块发硬的面包。对方欣喜地扑过去,来不及擦去上面的积灰便如狼似虎地送进口中。 而他的客人亡灵之主,始终冷漠地作壁上观,戏谑道:“典狱长阁下管辖有方,冰原诸人无不俯首帖耳,较我统领亡灵一族过犹不及。” “他犯了【贪婪】。因此我命他连续三天不间断地吃下食物,最终肠穿肚烂。” “他犯了【怠惰】。我将他绑于‘碎轮’之上,他终于可以一直享受劳作,直到他死。” “至于他……”典狱长的语气有难掩的憎恶鄙夷,“他强暴了一位平民女孩。于是我让他尝试了‘鳄鱼剪’的滋味,我想他终于学会如何管控自己的欲望了。” 他耐心地向亡灵之主逐一介绍那些已不能被称之为“人”的囚犯,以及那些令人胆寒的残酷刑罚。最后,他不忘向亡灵之主道出此行的来意。 “考虑得如何了,亡灵之主阁下?奥瑞恩陛下只需要您认罪,我忠于奥瑞恩帝国,必然给他想要的结果。若您执迷不悟,那我也只能好好‘招待’您一番了。” “典狱长阁下一向以光明正义著称,不知滥用私刑是否也可纳入‘正义’范畴呢?” 一个突如其来的插曲打断了他。一个疯狂的囚人不知如何翻越了囚笼向典狱长扑来,只是他尚未触碰到他,权杖顶端射出的电磁球已然将他猛地击倒在地。与此同时亡灵之主的利剑破风而出,精准插入囚人的心脏。典狱长从容地掸了掸披风上的尘灰上前查看,对方眼珠暴凸已然死去,面上仍挂着狰狞的恨意。他拔出剑交还亡灵之主,眸光有细微的闪烁:“多谢。即使身负重伤,您的实力依旧不容小觑。” “倒是我多虑了。”亡灵之主阖上剑鞘宁和浅笑,“我只是觉得,若是典狱长阁下死于此等鼠辈之手,实在可惜。” 典狱长猫似的锐利眼眸淡淡扫过亡灵之主的面容,后者毫不畏惧地与之对视。 “与其说是护我免受袭击,不如说是助他脱离苦海,痛快了结此生。亡灵之主阁下倒是颇具仁心。” “什么是仁啊,阿尔瓦,”亡灵之主像是有些疲累,低垂着纤长的睫毛,蔚蓝双眸有黯淡的悲悯,“与邪恶对立便是正义么?惩治jian佞,即使不择手段便是磊落么?与恶龙缠斗者,即为勇者么?” “胜者即为善,败者即为恶。”典狱长的声音带着冰原特有的冰凉淡漠,“世事如此,难以变更。” 亡灵之主闻言倏地抬眸,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奥瑞恩就教会你这个?阿尔瓦,从前你从不这样说。” “邪神之子坐上宝座,秩序崩坏,正义公允早就不复存在。他们以武力逼迫平民跪服,终日劳作,成为帝国扩张的养料。贵族则权倾天下,肆意欺压,收割民脂,致使哀鸿遍野饿殍遍地,这些我并非不知。至于亡灵一族斗志尚存,若要悉数清除只怕帝国也要付出惨痛的代价。然亡灵之主是亡灵一族的心脏,上策是让你臣服,即可吸纳亡灵种族为自己所用。下策便是杀了你,诸亡灵惊惶失措,利于清剿。”典狱长平淡地诉说,语气并没有太多起伏,仿佛在讲述一个事不关己的故事。 亡灵之主安静地听着,唇边缓缓浮起戏谑的笑:“倘若你坚信自己是对的,你不可能说服不了我。所以阿尔瓦,你连自己执行的正义公允都不相信,又如何让我心甘情愿跪拜奥瑞恩?” “你太天真太理想化,和十五年前没有分别。生于乱世,我们不得不屈从命运的洪流。奥瑞恩之所以赢得战争,是因为他践行正义吗?只是因为他是邪神之子,拥有神之力,在他觉醒那一刻起,这个世界便沦为他的玩物。他杀了你就像踩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约瑟夫。” “冰原是目前你唯一可栖身的所在。你战败后昏迷于战场受烈日曝晒,倘若我不把你带来,你会被那些愤怒的臣民撕成碎片。只有在这里你能得到绝对的庇护。然而冰原也是有去无回之所,出去的唯一办法便是屈膝。这些都在奥瑞恩的计划之中,为何他想要宽恕你却放任旁人追杀你,为何他要逼得你走投无路,只因要把你引入冰原。他给了我七日,七日之后若你不从,便处决你。你知道的,让至亲自相残杀是他最爱看的戏码。” 典狱长的声音依旧淡淡的,无力的,似被重物压着的,脆弱如纸。 “认罪吧,约瑟夫。你没有别的选择。” ——只有在冰原我才能保护你,可来到冰原我却只能逼迫你。 约瑟夫·德拉索恩斯无言缄默,肩头传来一声凄厉的哀唳,又突兀地戛然而止。那只老迈的乌鸦从亡灵之主肩头无声地落到地上,似一片枯萎的落叶没有重量。他失神地望着老鸦的尸身,眼泪落在地上如四分五裂的珍珠。 那是阿尔瓦·洛伦兹第二次见他哭。第一次在他亲兄弟的丧仪上。 “那样渺小的死亡……连陨落都没有声响。”他捧起那片残破的漆黑喃喃自语,指尖尚能感受到余温。 “你还不明白吗,命运从不会停止他恶意的嘲弄。” “认罪吧,约瑟夫。” 金发的青年向他走来,伸出手欲扶他。 这是他在失去意识之前,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 “命运……” ——不,洛伦兹,你曾告诉过我,我们决不能屈从命运。决不能。 亡灵之主的心志似乎在一夜之间被压垮了。往日的坚毅、骄傲、倔强都不复存在,他重新变成了一个脆弱的普通人。他依旧喜爱绘画和阅读,典狱长为他准备了一间满载书香与颜料香气的房间。只是冰原没有太阳,他便终日在纸上描绘皑皑一望无际的雪原。 典狱长每天下午都会来访,安静地看他作上几个小时的画,时不时地攀谈几句。雪光把室内照的格外明亮,却没有温度。 二人心照不宣地没有再提起关于“认罪”的话题。更多的时候他们聊起过去,那时他们还年少,那是一段漫长而恬静的时光。 “阿尔瓦,我总是怀念从前。我在窗边绘画,而你埋头研究那些晦涩复杂的公式,一晃就是一整天。” “有时候我会想,约瑟夫,如果你能一直留在这里,也很好。” “你,和那些过往,我想全部留住。” 后来约瑟夫·德拉索恩斯开始在纸上描绘各异的人物,各形各色的陌生面孔,每个人身上如出一辙地笼罩着黑色的雾气。 “这些人……是谁?” “我曾经的战友。”亡灵之主眷恋地抚摸着粗糙的稿纸,“每一个,我都记得。天黑的时候,我抬头就能看见他们。他们曾说,我是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人们总是把亡灵定义为邪恶。事实上亡灵本就是人类的贪欲恶念催生而出的产物。人们不愿面对自己的阴暗面,才对亡灵大肆残杀以宣扬自己的高尚。” 亡灵之主将最后一张人物肖像交到典狱长手中,画上是一个沐浴着阳光看书的俊秀青年,长而微卷的银发温柔地披在肩膀,双眸清澈明亮得像无杂质的琥珀。 典狱长略微错愕:“这是?” “阿尔瓦·洛伦兹。”对方念到这个名字时有难掩的柔情,“你认识他吗?” 第七日很快来临。亡灵之主晨起时风雪未霁,昨晚与典狱长对酌到子夜,身上仍带着宿醉的疼痛。桌上放着半副未作完的画,金发肃穆的男子漠然地凝视前方,容颜似神祇迷人。 他取下墙上锈迹斑斑的亡灵之剑,那把剑是十五年前阿尔瓦·洛伦兹的馈赠。当时他尚未功成名就,为贵族子弟教导物理学为生,经由数年积攒,买下这把名为【光明】的利剑,赠予自己的好友。 “我很抱歉,阿尔瓦。请带着我的尸身去见奥瑞恩,告诉他你完成了任务。”他如是想着,将剑横亘上脖颈。 他忽然觉得很热,周身环绕着的极度炽烈。他望向窗外,却见冰原燃起了大火,火光烧红了半边雪色的天空。他意识到了什么,猛然向外面冲去。 火势越来越大,很快席卷了整个冰原。终年不化的积雪开始消融,雪化的簌簌声似孩童哭泣。涌动的火光照得眼眶发疼。 亡灵之主没能找到典狱长,连最后一面都不曾见到,直至整座冰原燃烧殆尽。他与那些囚犯永远地埋葬在这里,连尸身都无处循迹。冰雪消逝之后,这里成为一座生机盎然的绿洲。树木奋力地连成绿茵,鲜花如潮水般四溢蔓延,鸟雀穿梭其间肆无忌惮地吟游。新生的事物掩盖了那些曾在这里出现过的一切,包括,人。约瑟夫·德拉索恩斯跪在冰原边缘所剩无几的积雪里,双手紧紧攥着身下尚未融尽的残雪,仿佛这样就可以阻止冰雪的消亡。然而温热的体温使冰雪加速流逝,直到最后一抹白色消失在掌心,自指缝偷偷滑落,他匍匐于地,心痛到无以复加。 整整十五年后的相遇,终于在这场滔天的大火里,扑向惨烈的溶解。 他终于明白什么叫有去无回的冰原。这里的一切都是囚犯,包括典狱长本人。他是冰原的主人,永远镇压着那些恶魔。而他本身,也是奥瑞恩的眼中钉,冰原最大的死囚,永不得见天日。只有他死,冰原不复存在,方能让他离开。 阿尔瓦,阿尔瓦,阿尔瓦。 或许他厌倦了永恒的寂寞的禁锢,或许他从未丢弃年少的诺言,或许他…… 他不敢再想下去。曾有一次,二人聊起穷奢极欲的皇室,少年皆是义愤填膺。 “半身人与提夫林数十年战火纷飞,打得不可开交,而皇室对此不闻不问。如果是你,你会支持哪一族?” “我只忠于正义。”年轻的阿尔瓦·洛伦兹这样回答他,引得约瑟夫·德拉索恩斯嘲笑他迂腐。但对方神情严肃,器宇轩昂,漂亮的银发在风里沙沙作响。 ——阿尔瓦,我们都还是从前的样子啊。 亡灵之主离开了冰原,没有人再见过他。人人相传,穷凶极恶的亡灵之主为求逃离,不惜放火烧毁冰原,将典狱长一同烧死在烈焰之中。 二十年后,亡灵之主带领亡灵种族再次踏入大殿。昏庸的神之子被永久关押于高塔,亡灵之主则立于皇座俯瞰他的王国。宫殿已重新修葺,巴洛克式眩目的金色穹顶昭示他重新获得了往昔的荣光。花园里年轻的佣人忙碌着走来走去,孤独的王者置身其中,仿佛一切都没有改变过。只是换了一批佣人,只是换了一个主人,只是换了一个时代。生死存亡在历史洪流都只是一瞥惊鸿。亡灵之主已经年老,即使他的面容依旧光洁如初,岁月从不舍得在他的脸上落下雕刻刀。世人或是艳羡或是不解,妄想破解他永生的秘密。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漫长的永生禁锢着他,随着时间流逝,他在无数个梦魇中醒来,疯狂地思念已经逝去的那个人,那座城,致使泪流满面。纵使他拥有永恒的生命,却再找不回他。 阿尔瓦,你听见雪落的声音吗? 自阿尔瓦·洛伦兹离去后,他再也没有笑过了。就这样一直过了十年,于德拉索恩斯王朝建立庆典之上,人人举杯贪欢,醉生梦死。约瑟夫·德拉索恩斯不堪忍受思念与愧疚的折磨,用亡灵之剑了结了自己冗长的一生,死后葬在了洛伦兹城——也就是曾经的冰原。即使停止呼吸之后,他的手仍紧握着那把锈蚀的剑。 他不知道他在哪里。整座城市都是他的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