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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夜其七】

    电话响起的十二小时前,安德烈正把牙刷怼进口腔,开启日常洗漱。

    他刷得仔细,泡沫均匀覆盖每颗利齿与缝隙,再用清水冲洗干净。末了,又呵出一口气,确认没有异味后,才放心搁下杯子,转而取过置物架上的油膏。

    那是基地分配的物资之一,主要用以养护表皮,防止冻伤干裂,安德烈原本自恃鳞甲,对此并不在意,很快便将那堆罐罐瓶瓶束之高阁,任其蒙尘。直至近来他对镜练习微笑表情,期间注意到自身鳞片颜色暗沉,边缘粗粝,看着灰扑扑的毫无光彩,于是莫名起了整理仪容的念头。

    一通翻箱倒柜之后,他终于找到油膏,看着瓶身那行「润泽肌肤,保湿柔嫩」的宣传标语,刻在雄性基因里的求偶欲望迅速作祟。

    但愿对蜥人也有效用。

    他期望能够变得鲜亮瞩目,以便在那唯一的异性面前获得更多青眼。

    安德烈慢条斯理地涂抹额角、后脑与肩颈,同时思考是否应该配上白色常服,方便凸显颜色对比。思索之际,卧房处忽然传来锁扣开合响动,混杂血味的馥郁气息霎时倾泻而出,昭示了阮秋秋的起身。

    “早上好。”

    当那道娇小身影朦朦胧胧显现在浴室时,安德烈居然率先招呼起来。

    阮秋秋眉头微挑,对他的主动颇为意外,不过唇角仍然噙了温和笑意,“早呀。”

    她静静立在门口,如常等待安德烈结束洗漱,再换自己进去。然而对方没有选择离开,只朝左侧挪动两步,在盥洗池边腾出一方空隙,像是特意为她留下跻身余地。

    见状,她的讶异更甚,却不露畏怯神色,而似一只好奇幼崽,探出足尖,轻盈盈地迈进蜥人领地。

    一高一矮的身影凑在一起,几乎占据整块狭窄空间,阮秋秋悄然往镜中打量,暗自感慨彼此体型差距,她的头顶仅够到对方腰腹位置,遂生出几分艳羡来。

    看他专注于擦涂面部,阮秋秋不由新奇问道:“那是什么?”

    “一种防冻油膏。”

    安德烈把小罐递出展示,好让对方凑近观察。

    阮秋秋瞧了瞧嗅了嗅,她的护肤用品很多,但这还是首次接触兽人类型的,“之前没看你用过诶。”

    “咳,最近有些干燥。”

    他不自在地偏过头,有些忐忑,既怕她发现这副男为悦己者容的心思,又怕她发现不了。

    阮秋秋的眸光旋即往他身上落去,像是端详发生在安德烈身上的细微变化:“你最近看起来倒是精神很多。”

    “睡了几次好觉而已。”

    这话说得不假——自打获赠那瓶糖果后,安德烈便每夜怀抱着它,成功度过了几宿良夜,平静的不可思议,没有任何轻浮或者yin靡的念头干扰,就在一睁一闭之间,翻向崭新日头。

    “我也是哦。”阮秋秋接满水杯,低头哗啦哗啦漱起口来,声音含糊,“最近睡觉特别踏实,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接着吐出一口清水,“对了,冰柜底层有羊rou来着,安德烈,你去帮我取半袋出来提前解冻嘛,晚上我想做羊rou抓饭。”

    安德烈闻言,对着镜子比出「OK」姿势,两人隔镜对视一眼,各自浅笑起来。

    这样家常惬意的氛围中一直维系到了晚间。

    在工厂结束冗杂的数据采集与传输之后,安德烈几乎是掐着点奔回了白塔,倦鸟般投进那暖甜缭绕的温馨小屋。

    进了门,第一件事就是走向厨房。

    倒不是惦念那一口抓饭,而是担忧阮秋秋下厨时再次不慎弄伤自己,但凡回屋,无论烹饪还是洒扫,安德烈都会积极掺和,以减轻受伤风险。

    起初阮秋秋还要客气两句,时间一久,也逐渐适应了,她知对方厨艺不佳,又嫌这大蜥蜴挤在厨房挡路碍事,便婉转分配了洗碗任务,将人简单打发出去。

    于是安德烈只能眼巴巴蹲守门口。

    为了保持可靠形象,他的视线甚少落在她的身上,偶尔追随影子动向,看着投在地面的发梢裙尾游弋起伏,就已心生满足。可这番静默情愫阮秋秋无从得知,她全然苦恼于没有新鲜时蔬,连胡萝卜与洋葱都是从别的罐头菜里匀出来的,实在限制发挥——人与人的悲欢总是难以相通。

    饭后安德烈开始收拾餐碟,阮秋秋则因身上油烟气息过重,预备提前进行洗澡。

    在彻底合上浴室房门前,她不着痕迹地打量对方,只见蜥人腰系围裙,躬身站在水槽面前忙碌不已,没有投来丝毫异样眼光。

    她为此稍稍松气,感叹一声贤惠,才把门锁仔细扣好。

    浴室内侧有面落地镜,一件一件褪去遮蔽之后,清晰映出女性的白皙胴体,腰肢盈盈纤细,乳尖绽出嫣红颜色,伴随动作微微颤动,丰腴而过于娇软,仿佛难以承受外力摧折。

    她拧开水管,氤氲雾气腾升弥散,模糊镜中身形,轮廓愈发柔和,没有一丝坚硬棱角。

    暖流顺着身体冲刷而下,总是令人身心舒展,她一面抚过躯体各处,一面哼唱着不知名的歌,哗哗水声掩盖了曲调,只能从细微表情里窥出几分欢欣来。

    浓密黑发在指尖缠绕,经由泡沫润开,层层堆积,弥散出一股淡淡草莓气味。

    热水本是雪原中的珍惜资源,因此洗澡时间不宜过长,奈何阮秋秋一头长发及腰,总要耗去不少功夫,好在安德烈从未抱怨。

    不过今天的水温不太稳定,总是忽冷忽热,折腾半宿才结束洗漱。

    阮秋秋不懂其中原理,出来时自然对安德烈提起这事,想要寻求解决。安德烈听她这么一说,即刻解开围裙,起身前往浴室检查起来。

    “是热水器坏了么?”她问道。

    安德烈摇了摇头,暂时未能得出结论:“要先去外面总阀看看。”这么说着,便要出门检查是否机械故障。

    阮秋秋连忙给他备好出行衣物,一如往常的走去玄关打算送他离开。

    “回去吧,我自己来。”安德烈将她推入房内,力道把控的极好,整张面庞却偏移至别处,“廊道冷,你会着凉的。”

    阮秋秋恍然意识到其中不妥,不由裹紧身上那条宽大睡裙,将乳白肌肤掩在薄薄纱质之下,略带羞赧的叮嘱道:“那你路上注意安全啊……待会我熬点梨汤,早点回来喝。”

    说话之间,她身上潮且湿热的水汽轻轻扑来,千丝万缕,挥之不去,安德烈不禁感到迷眩,直到离开白塔,他仍未彻底走出它的缠绕,步履缓慢地穿行在重重钢筋构筑的黑铁森林下,长尾随意拖在身后,神经松弛而舒张。

    太幸运了。他握紧胸口,星瓶安然置于衣兜,紧靠心脏。

    如果可以为幸运划分高低等级,那他此刻一定坐在金字塔顶端俯瞰过往泥潭,而那浅褐色的瞳眸是他新世界的太阳,一眨一眨,眼风便顺着海岸线吹拂过来,温柔包裹全身。

    回去后,还有一杯暖汤在等待他。

    蜥人的身影溶进昏昏雪色中,向着前方一路跋涉。

    抵达总阀处检修一通,正打算更换电池时,手机开始嗡嗡响动。

    安德烈知晓那是总部的讯息,霎时间,金字塔顶轰然坍塌。他在漆夜中呵出一口白雾,将体内最后一点余温吐尽。

    花开有落,曲终人散,何况一场临时暴雪。

    阮秋秋脚上的冻伤已经痊愈好转,不需送去医疗,但交通得到短暂恢复,是她能够离开高兰的唯一机会。再过不久,雪期正式来临,届时漫长无尽的落雪冰封整片荒野,将不存任何出入路径。

    出于某种羞于启齿的心理,他从未告知过阮秋秋这点信息。

    他接通了电话,随后平静回复道:“我明天会亲自送她离开。”

    通讯结束以后,安德烈抬头凝望天穹,六出冰花绵绵霏霏飘落掌心,被他一吹,无声无息融成一滩水迹。

    雪势渐小,想来明天将是晴好气象。

    他摸向衣袋,从里面掏出那瓶阮秋秋送予的玻璃小罐,糖果依旧满满当当,纸壳熠熠生辉,充溢着他所有的渴念与愿景。

    于是他一颗一颗拆开,把那些星星倒入嘴里,牙齿咬碎硬块,提炼勾兑后的糖精在咀嚼中化开,齁腻味道堵塞喉咙,逐渐开始有了苦涩之感,却没能阻止他的吞咽举动。

    轮到最后一颗时,安德烈看着满地零散纸壳,倏然暴怒地扯下颈上项链,把那代表赎罪的标志狠狠掷向了不可见的漆黑远方。

    他把仅剩的糖果慎重地存进瓶子,赤瞳里混沌一片,怪物叫嚣着彻底盘踞脑海,在摇旗呐喊中作出了卑劣决断。

    与此同时,位于白塔暖屋中的阮秋秋翻开手账,提笔记录今日琐碎。

    她在纸上这样写道:「安德烈的性格真好啊,虽然讷口少言,但是一位值得结交的朋友。」

    写至朋友二字,笔尖陷入顿滞,她不知道这样的说辞是否妥帖,或许对方只把她视作寻常落难者。但无论如何,她仍庆幸自己遇见了安德烈,他与刻板印象里的蜥人不同,总如山岳一样静立在冰雪中,巍然不动,稳重可靠。

    梨汤已经煮好,她端至沙发,又按下遥控,画面切入一出家庭情感闹剧,角色们聚集一堂,声音尖利嘈杂,叫人心烦意乱。

    可供选择的频道实在不多,调转一圈后,索性关掉换个清净。

    所幸茶几下还置了些许书籍,但她翻来覆去早已熟烂,无非是些地理风貌的科普杂志,或是与工程器械相关的维修手册,随手翻开一页,正显出天光云影的空灵画面,红衣模特站在湖上,倒影清晰澄澈,天地如镜,浑然一体。

    「隆加盐湖」,这片毗邻高兰的湖泊是她旅程的终点。

    倘若半途没出意外,她此刻已身处粼粼水岸,留下无数影集纪念。

    明明鼓足勇气狠心辞职离家,想要给古井无波的枯燥人生开启一段新际遇,谁料却被困在了冰天雪地里,不得不说一句造化弄人。

    似是想起旧事,她兀自出神许久,手中梨汤渐渐冷却下去,粘稠糖汁挂在软烂果rou上,凝成半透明胶质物。

    那股凉意隔着瓷杯渗入指尖,将她从迷离中唤出,阮秋秋伸了个懒腰舒展四肢,余光忽然瞥见墙上挂钟,指针滴答滴答挪动,落在十一上面。

    她的动作为之一僵,将头慢慢转向玄关,心底发沉。

    幽邃深处铁门紧闭,隔绝一切纷扰,唯有极远方机械轰隆悠长,似怪物引颈嘶吼。

    ——距离安德烈出门已经过去了三个小时,他怎么还没回来?